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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賞讀】竇紅宇丨中篇小說《葵香》(二)

        时间:2023-07-23 07:05:05     【转载】   来自:文化曲靖--爨網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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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律顧問:保會陽律師    云南法聞律師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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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于《鄂爾多斯》2023年第6期

        (五)

          葵香跑出來了,周身火燒火燎般疼。

          她覺得她要死了,她拼命跑,她覺得要是被任三篇追上,她就死了。

          爬上一個陡坡,路就變得歪歪斜斜的?阈募,一腳踩空,摔進了一旁深暗肆黑的山溝里,好一陣,才聽見“砰”一聲響,感覺背脊重重落在一片濕濕的草上,很奇怪,疼痛卻突然間不見了,像是又掙過了命。便就看到了一片碎碎的野花,黃的、白的、粉的、紫藍的……葵香想起來了,她是摔在了一條小溪邊。頓時,水流潺潺。

          她想爬起來啊,可就是起不來,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爬不起來了還是根本不想動,反正,突然間就冒出了一個很執拗的念頭,她想,她真的想就那樣順水漂去。

          就哭了,一歪頭,眼淚順著小溪淌。

          等能慢慢坐起來的時候,陽光也急慌慌追進來了,葵香甚至還聽見了任三篇翻翻爬爬喊她的聲音。輕輕一轉頭,蝴蝶在她面前一片一片飛舞起來。

          多美啊?隳康煽诖,大片大片的蝴蝶煽動著它們飄飄纖纖的翅膀,朝著高處晶晶亮亮地飛。它們落到哪兒,哪兒也就是黃的、白的、粉的、紫藍的了。

          葵香站了起來,她想捉一只帶在身上?墒,只一念,望著眼前一群一群翻舞不息的身影,她又傷心開來。真的真的,她是真的不知道能把一只蝴蝶帶去哪兒,帶給誰?

          就朝前走,順著那條小溪,一直走。

          晃過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葵香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徐來的門前。車廂一樣的房子,車廂一樣的燈光。怎么可能?她很緊張,她怎么還有力氣走那么遠的路?她怎么就站了在他的門前?

          徐來聽見動靜,拉開了門,見是她,很驚訝,天哪,說這么晚了,你這是去哪兒?

          趁著從他身后擠過來的燈光,葵香一下看見了自己滿身泥污的樣子,臉一紅,就要跑。徐來忙追著說,快進來快進來,怎么搞的?

          葵香只好轉過頭,沖徐來笑笑,她知道,只有她的牙齒沒有泥巴。

          徐來也笑笑,說,葵香你怕是沒有吃晚飯吧,快進來呀,我這兒有方便面,你看你看,一大箱呢。

          葵香搖搖頭,還是要走。徐來只好追著她的背影喊,說張葵香,你要是不聽勸我就不理你了,大晚上的,一個小姑娘摸黑走山路太危險,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葵香只好依了他的話,進了門,就緊緊縮起身子,像是緊緊捂住她所有就要泥巴一樣掉在地板上的羞恥與悲傷。

          徐來“砰砰砰”給她泡著方便面,動靜很大,顯得熱情而又大方,等那碗面香氣撲鼻的時候,又問她,說,你從哪里來?干什么去?

          葵香心一慌,說,蝴蝶,小溪邊滿滿都是蝴蝶,好看得很,我想,我想……

          徐來笑起來,爽朗得像是打鐵的聲音,朝葵香遞過面來,說,葵香你是說,你想帶我去看蝴蝶?

          沒有辦法,葵香只好一個勁點頭呢。

          吃完面,徐來又開車送她回。很奇怪,葵香記得,不管車燈在那條彎彎拐拐的山路上怎樣忽明忽暗,徐來的臉都是亮晃晃的,鼻子像一座塔,眼睛像一盞燈,一直照進她的心里。

          真是認不得害羞呢。有時候,葵香常常會這樣罵自己。

          后來車猛一陣轟鳴,他們就爬上了山頂,往下一看,高鐵工地的燈火綿延不絕,像一趟一趟轟鳴駛來的火車?憔涂创袅,眼睛貼著車窗,一點也舍不得離開。

          徐來扭頭笑了笑,說,等哪天,我帶你去看看。徐來的牙齒就在黑漆漆的山路間露出白白的樣子來,好看得很。

          真是認不得害羞呢。有時候,葵香想著想著,就呆了。

          任三篇還是耐不住煩,要走了,說是大地方有掙不完的錢,多耽誤一天,就少掙一天的錢,心疼。來跟葵香告別的時候,顯得很沮喪,說,葵香你為啥子不跟我走呢?

          葵香頭扭朝一邊,不說話。娘跟著任三篇起哄哄,說,就是呀,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多的錢都使不動你,你到底想要啥子嘛?

          葵香什么都不想要,被逼得沒有話,就說,我死也不會跟你走的。

          任三篇很絕望,又不得不走,只好丟下一句話,說,那我死也要討你做媳婦,你等著。

          任三篇的影子在山梁上一點一點消失的時候,陽光就一點一點在葵香面前舒展開來,還有滿眼的花,還有草和密密的樹葉,還有風和風中飛舞的鳥,它們全都在藍色天空的映襯下,露出搖曳多姿的樣子,那樣美,那樣柔情綿綿,葵香的心里癢癢的。

          又到了街天,葵香到地里拔了一籮筐青菜,一棵一棵在小溪里沖刷干凈,濕漉漉嫩生生背著,去找徐來。她想,他們老遠八遠來,怕是吃不上這么好吃的菜呢。

          徐來不在。一個跟徐來一樣戴著眼鏡的女人盯著葵香,問,你找徐來干嘛?葵香慌了慌,指指自己的背籮,說,我來,我來……那女人看見菜,臉上緩了緩,說徐來生病了,縣城里住院做手術呢。

          葵香忙把背籮放下,說,那送給你們吃吧。說完就要跑。那女人死死叫住了她,說,不行不行不行,我們得給你錢的,不行不行不行。

          葵香先是不要,后來急了,就說,那你給我二十塊吧,十五塊也行。

          十五塊,剛好夠去縣城的車票。剩下五塊,餓的時候買點吃的?隳昧隋X,轉身去灰街上找到鄭嬸,讓她回村去給娘帶個話,自己要去趟縣城,別掛著。

          就擠上了去縣城的班車,順著山路,搖啊搖,下了一個坡,又下一個坡。

          最要命的,還是弟弟。娘說,葵香,你兄弟的事,是這個家里最大的事。這個比自己小六七歲的弟弟,還在讀書呢,可是,娘已經開始為他討媳婦的事準備了。收了任三篇家十二萬六的那個晚上,娘心情好,想跟葵香說說話,就找到葵香屋里,說,葵香你是不知道,在我們荒石坎村,要討個媳婦有多難呀?隳樢慌,犟起嘴來,說那娘你怎么嫁給我爹了?

          娘一愣,隨即捶胸頓足傷心欲絕,說,我那是,我那是瞎了眼了?悴火,又一句頂上去,說,那你還讓我嫁給任三篇?娘又一愣,說,那不是為了你兄弟嘛,你兄弟要討媳婦,要續香火,再過幾年,恐怕連十二萬六都不夠呢。

          葵香就哭,扭過身子,再不說一句話。

          從那時起,葵香心里悄悄多了一個愿望,她總是想,她一定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一個男人,把任三篇家的彩禮錢還上的。

          娘從此沒了好臉,說,那你就去找,你要是找不著,就要嫁給任三篇,人家那么喜歡你人家對我們那么好,你要是不嫁,我就死在你面前。

          也怪了,按理說,任三篇是個好人,人長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葵香就是打心眼里不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就是把金山銀山搬來,也挪不走葵香那顆癡癡楞楞的心。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葵香的眼淚,還是隨著突然出現的密密麻麻的高樓,“轟”一聲悄悄流了下來。

         

        (六)

          葵香找到徐來的時候,已是傍晚。

          她不懂,平生頭一次進醫院,只能一家一家找,一層樓一層樓問。日頭不等人,眼看著就要沉下去,葵香急得眼睛紅紅的,又要哭,才在縣醫院十六樓,看見了徐來。

          三張床,只有徐來一個人,病房電視機的聲音很大,立刻顯出了里面的空和徐來的孤單?闶橇⒖叹鸵薜,卻拼命忍住,還漸漸擠出笑來,難看死了。

          徐來見了她,居然驚喜起來,大聲喚,說,你怎么來了?你來干什么?葵香呆了好一陣,像是在想徐來問出來的話,很久,才說,你怎么,怎么病了?

          徐來就知道她是專門跑來探他的,心里那個感動,就責備開來,說葵香你這是干什么?說葵香你沒有必要,大老遠的,萬一走丟了怎么辦?萬一遇上壞人怎么辦?

          葵香被他說得不敢抬頭,半天,才說,我去過,去過省城呢。

          徐來被逗得哈哈笑,又不敢用力,只得捂著肚子,輕輕哼兩聲,冷笑樣的,也難看死了。

          葵香就知道徐來的病在肚子上,拿眼睛望著,不吱聲。

          徐來見了,“哦”一聲想起來,說,我沒事我沒事,膽囊炎,老毛病了,這次下決心,把它割了。

          葵香聽見徐來說“割”,就更呆,怔怔郁郁,凝噎不言,眼淚開始“啪嗒啪嗒”掉。

          徐來見了,“嗨”地一聲,說葵香你哭什么,我這是個小手術,腹腔鏡知道嗎?現在科學技術先進著呢,割完了,貼個創可貼養幾天就好?憔蛦,幾天?徐來想了想,說,四五天?六七天?反正沒幾天。

          葵香說,那,那我來,來服侍你。她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突然看見,窗外的鳥飛起又落下,云彩像是被夕陽點著了,燒得滿天都是。

          徐來不讓,葵香偏不?銏剔制饋,就不說話,任你怎么攆,都低著頭,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偶爾偷瞄你一眼,那眼神,讓人可憐到心里去。

          沒有辦法,徐來只好緩緩站起來,拉開病床旁邊的柜子門,拿出一盒方便面,說還沒吃飯吧,我給你泡碗面,吃完了你就回去。

          葵香使勁搖頭,漸漸惶恐起來。見了葵香的樣子,徐來只好長嘆一聲,說,你個小姑娘,不方便的。

          那天晚上,葵香倚著醫院走廊的長椅子,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被徐來晃醒,吼她,說你怎么不走?你不走你也跟我說一聲呀,你要睡也病床上睡去呀,不然感冒生病了,醫生到底管誰去?葵香忙一頭站起來,轉身就跑。徐來一聲沒喊住,她已經下了樓,跑出了醫院。

          風一吹,徹底醒了過來,興許是睡了一覺的緣故,葵香覺得自己精神起來,上上下下有使不完的勁。一抬頭,城市的燈火此時都在沖她一個人眨眼睛,都在圍著她跳舞呢。

          她靠著一棵巨大的柱子,悄悄坐在一幢高樓寬大的臺階上。

          眼前的大街真寬真長啊,像一條亮著星星的河,一眼望不到頭。跟這里相比,灰街就像一個蓬頭垢面的孩子,她覺得這里的每一寸路和每一條縫,都像是被人用刷子細細刷過,潔凈得像一個女人剛剛擠出來的奶水。時常,她會被眼前的情景緊緊扼住脖子,興奮得像是要隨它而去,隨它去死。

          天亮的時候,葵香又去。徐來睡得死死的,葵香不敢弄出動靜,又找不著事干,只好悄悄守在一旁,一直等到醫生進來。

          醫生是個女的,見了葵香,拿眼睛瞪著,問,你干什么?怎么跑到病房里來了?葵香不知道怎樣說話,忙低了頭,拿著自己的邊邊角角看。

          徐來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女醫生,又看了一眼葵香,就知道了,笑起來,說陳醫生,她是來照顧我的。陳醫生一聽,不再盯著葵香,轉身對身后的另一個女醫生嘟囔起來,說什么陪護呀,規定呀。

          徐來瞅著空,忙對葵香說,你去幫我買幾個包子吧,就在樓下?愕昧私淮,轉身鳥一般飛了出去。

          樓下有個小院,買包子的人都在那兒排隊,葵香也去跟著。見一個買出來的人狠狠朝包子咬了一口,葵香就知道了那包子的香,她從來沒有吃過?墒,只剩五塊錢了,葵香想了想,就覺得自己不該吃。

          夠買兩個,燙燙的咬手,隔著薄薄的塑料袋,她也能感覺到自己的歡喜也在一口一口咬著她的心呢。

          那個陳醫生已經走了,徐來剛剛洗了臉,打開手機一指頭一指頭撥弄著?惆寻舆f過去,說,吃吧,還熱乎呢。徐來抬眼看看她,哈哈笑,說你吃你吃。

          葵香不高興,扭過身,說,你吃。徐來說,我吃什么吃,剛剛做完手術,醫生說不能吃東西?阏f,你騙人。徐來露出很驚訝的樣子,說我騙什么人?你要害死我呀。

          后來開始輸液,那兩個包子,就放在床頭的柜子上,隔著那根晶亮的流淌著藥水的輸液管和徐來仰靠的額頭,葵香就看見了。

          徐來終于不忍,轉頭對葵香說,小姑娘,你要是再不吃,我就不讓你來病房了?悴桓铱,只好站起來,朝包子走過去。

          一口咬下去,葵香就仿佛嘗透這人世間最美的滋味了。是舍不得呀,小口小口咬,是驚奇,肉的香和面的甜是那樣神奇地糾纏在一起,在嘴里一直繞,一直繞。

          葵香突然害羞起來,看了一眼徐來,傻乎乎笑。咬一口,又看看,咬一口,又看看。徐來好像睡著了,她還在笑呢。

          病房原來是住滿人的,只不過,另外兩個病友肯定是家在縣城里,他們白天來,等做完治療,下午就回去了?悴,看來徐來說的是實話,他們的病就是做個小手術。就像徐來說的,住個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

          四五天,那就是四五個空靜無人的下午?憧偸窃谶@個時候忙起來,她怕一沒有事做,徐來就會催她回家。她洗衣裳,把徐來堆在床腳的幾件統統收攏,打盆水泡著,一件一件搓。很奇怪,徐來并沒有反對,只是輕輕搖搖手,就放了下來。

          葵香猜,怕是工地上缺水吧。

          那幾件衣裳已經穿得灰撲撲的了,就連盆里的水,都被泡得灰撲撲的。有一件,是工裝,水一泡變得很硬,搓起來費手。搓著搓著,就搓到了胸口處的一個圖案,圓圓的,像個隧道的樣子?阋汇,接著,就“轟隆轟隆”,像是一頭鉆了進去。

          洗好漂凈,又找不到晾曬處?闼奶幙纯,病房太小,掛不開,就端了盆,朝樓下去。

          樓下有個花園,正對著徐來病房的大窗子。高高的花,低矮的綠叢和彎曲的枝,陽光總是熱烘烘亮晶晶圍著它們,像是在湊熱鬧?阆肓讼,就把徐來濕淋淋的衣裳抖開,鋪展在那些綠枝密叢間。

          有一時,葵香突然看見,就連亮晶晶的陽光也像一群孩子呢,它們亮晶晶從所有的花樹間一涌而下,在徐來的衣裳上蹦跳開來。

          還真像徐來說的,病不重,是個小手術。徐來每天的治療,就是輸液,吃一堆醫生開的藥。一兩天,就能下床了,一點也不費力。

          葵香忙迎上去,想扶他,被徐來輕輕避開,說,我自己能搞,你趕快回家,回家去?懵犚娦靵磉@樣說,低下頭,悄悄避開他的話,之后,就緊緊跟著。

          徐來說,我是去上廁所,你跟著我干嘛?葵香就滿臉彤紅站住,手在身后的墻上死死貼著,扭作一團,像是給自己上了一把鎖。

          衛生間同盥洗室相挨著,葵香想了想,又忙跑進病房,端了臉盆,拿了徐來的毛巾和牙刷,去等著。

          因為輸液,中午的飯是要葵香幫忙去打的。還是樓下的那個小院子,還是排著隊,遠遠,葵香就能嗅見飯菜的香?墒,徐來只能吃流質食物,說簡單點,就是稀飯,葵香就打稀飯,自己也跟著吃。

          第一天,葵香因為只剩五塊錢,不知道該怎么辦?稍稍一猶豫,就被徐來看出來了,徐來拿了一疊錢給她,說,你要是不拿著,我就不讓你來了。

          后來葵香跟著吃稀飯,又被徐來說。徐來說葵香,我吃我的稀飯,你自己打一份你喜歡吃的,別跟著我?阏f,稀飯好吃。徐來聽見葵香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就笑起來,說葵香,又不是沒有錢,你要是不吃肉,我就不讓你來了。

          葵香只好打了一份白米飯和小炒肉。當著徐來的面,吃給他看。徐來看見,眉頭又皺起來,說葵香,你怎么只打了一個肉呀,菜呢?蔬菜呢?

          葵香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笑瞇瞇說,在我們家,要是吃肉,就不吃菜。徐來聽了,捂著肚子,哈哈笑起來。

          等笑完,徐來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問,說葵香呀,你這是何苦呢?要跟著我來醫院受這罪。

          葵香扒拉著碗里的飯,突然問,說,高鐵也是火車嗎?徐來一愣,想了想,說對,是速度更快的火車,高速鐵路,就是跑高速火車的鐵路,所以叫高鐵。

          葵香仰著頭,瞇起眼睛,說,那,有多快?徐來說,這么說吧,從這兒到北京,等高鐵通了,“嗖嗖嗖”一下就到了。

          葵香“啊”了一聲,就不說話。好像一身的念頭,都被徐來說的火車帶出去很遠。后來,葵香就問,隧道,隧道鉆進山肚子又鉆出來吧?跟穿山甲一樣?徐來就說,等哪天吧,哪天我帶你去工地看看。

          果真,沒有幾天,徐來出院了,兩個人就回。

          工程隊給徐來派了一輛皮卡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徐來去拉車門的時候,葵香看見,上面印了“中鐵、橋隧、公司”好多字,就興奮起來,想,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坐這樣的車呢。

          離開高速公路,拐上山的時候,陽光從密密織織的枝葉間冒出芽來,一點一點掛滿了樹梢,風一吹,就灑,飄向兩個人的眼睛,好看極了。越往高處爬,太陽就越近,一團一團的白云像是被放逐的一群一群的羊,就要朝他們涌過來。徐來一陣一陣叫,說,這是要開到天上去了?憔涂赃昕赃晷,她笑起來的樣子黑黝黝俏生生的,像個天使。

          只一陣,車就爬到了山頂,葵香偏頭一看,山下密密匝匝的房子突然間變成了一個一個的火柴盒,忙又一個一個去看,它們都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光呢,已經認不出哪兒是樓,哪兒是路了。

          又拐了一個彎,牛欄江就開始在腳下彎彎繞繞,轟轟作響。于是,隔著山崖上白色的桐花,葵香就看見山下的工地了,那是一些藍色和紅色的屋頂,無數的大卡車從一個圓圓的山洞里開進去,又有無數的大卡車開出來,像是要把一座山從江邊拉走一樣。

          那時,葵香只在心里輕輕叫了一聲,無數的燕子就在眼前翻飛起來。

         

        (七)

          一回到家,任三篇他娘就找來了。

          往院子中間一坐,瘋瘋癡癡的,盯著葵香看?隳锩Χ肆瞬杷恻c迎上去,相看一眼,說不出一句話。
        也不喝,也不吃,悠悠的,就怒起來,猛一頭往外走,沖葵香娘甩了一句,說,你家葵香要是不嫁,就把錢還回來,不然,這算啥子事嘛?怕是要出人命的。

          望著走出老遠,葵香娘才緩過呆來,一頭就沖葵香撞過去,說葵香呀,不是哄你的,這回你要是不嫁,我一定是得去死了。

          葵香這回不敢頂嘴,她瞧著娘滿身滿心絕望的樣子,知道自己要是再不答應,怕是真的要出事。

          就哭。先是眼淚“吧嗒吧嗒”掉,后來就埋了頭,“嚶嚶”哭出聲來。她哭她死去的爹,她哭她正在讀書的弟弟,她哭眼巴巴望著她的娘。后來,就哭起徐來來了,最傷心,哭得像是自己已經死了。

          院子里靜悄悄的,根本沒有人理她,仿佛這個世界上就根本沒有一個人,會尋著她的哭聲找來。

          突然間就站起身,朝娘走過去,說,娘,你叫任三篇回來,我跟他去。

          娘正在剁豬草,驚得“哐當”一聲,滿臉都是窗欞上漏下來的殘駁的光。

          沒有辦法啊,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氵B個去處都沒有,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來想去,只有去找徐來,好像她的日子里,就只剩下這一小塊可以喘口氣的地方了。

          走到工地宿舍,天已經黑透,到處都是活動板房里透出來的熾白的光,好像到處都是住滿徐來的屋子?阋魂嚮秀,就遲了腳步,轉身跑將起來。

          跑啊跑啊,突然看見江了,一條大河就那樣在葵香的面前流淌著那個夜晚所有的燈光,璀璨,牛欄江閃閃的波痕隨著湍急的水流一瀉而去,像一列同她擦肩而過急速駛去的火車,讓葵香看出了神,竟癡傻過去,想,她真想順著那江水,也那樣流,也那樣淌。

          劉老師說,他的老家在北方,大平原,很遠很遠。徐來說,他們修的高鐵,“嗖嗖嗖”就到北京了。北方和北京,北京和北方,這兩個詞和這兩個地方,真的讓葵香想一頭扎進面前亮晃晃的水里去。

          漂,順水而去?阆,她的命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運數。

          接到葵香娘的信,任三篇三四天后滿帶驚喜趕回來了。還滿滿當當,給葵香帶回了一堆東西。當天晚上停電,任三篇就著燭光,在葵香面前一樣一樣抖落。

          他一把按住葵香的肩膀,說葵香,這是我給你買的圍巾,兩條,冬天一條,夏天一條。冬天冷,這條圍巾厚,戴著暖和。夏天熱,這條圍巾薄,輕飄飄的,戴著好看。話剛說完,兩條圍巾已經添紅帶彩,掛在了葵香的脖子上,任三篇瞅瞅,燭光一照,葵香的眼睛亮亮的,動人得很。

          就伸手去摟,葵香掙了掙,便不動了,任他的手熱乎乎粘貼著。任三篇感覺到了,心里一陣沖動,又忙去包里翻。

          是一塊表,石子那么大,草莓那么大。表面是銀灰色的,表帶也是銀灰色的,時針在“滴滴噠噠”轉,任三篇拉起她的手,仔仔細細幫她戴,那一陣,葵香真的感覺自己的日子,也快要“滴滴噠噠”轉到盡頭了。

          任三篇還翻出了一瓶香水呢。藍色的瓶身,白色的瓶頸,照著葵香一噴,一股臊腥的味道就圍著蠟燭繞,熱烘烘的,難聞死了?愕哪樢幌录t起來,蠟燭的火也跟著一下一下跳,心里突然間不好受,喘不過氣來。

          葵香忙伸手擋了擋,說,我不要。任三篇楞頭起來,說,不要也得要?阏f,我還小,你等我兩年,長大了再說。任三篇說,還?鄭德貴家媳婦都生第三個娃娃了,天天在他家院子門口喂奶呢?阏f,他家媳婦比我大。

          任三篇就笑起來,問,大多少?葵香說,三歲。任三篇說,好,你說的,我就再等你兩年,第三年,我們就生娃娃。

          葵香把臉扭到墻根腳去,說,我還沒有嫁給你呢。任三篇一把又把她扭回來,說葵香,你說啥子呢?說著,又從包里翻出一把黑黑的車鑰匙,說葵香,你看你看,車,路太遠,懶得開回來,告訴你,有錢。

          燈一下亮起來,葵香抬頭看,任三篇的臉,是一種胖乎乎的白,還沒有點蠟燭時候好看呢。她突然想,這一夜,好長啊。

          那么,這一輩子,該有多長啊。

          就哭啊哭,一直把任三篇哭走了,一直把雞哭叫了。她是又后悔了呢,天麻麻亮的時候,突然想,能不能不管娘了?能不能不管弟弟了?該誰死誰就去死。

          第二天,任三篇又來,說是要帶葵香去街子上買衣裳。娘笑得像是臉上裂開了一個口子,一把就從被窩里拉葵香,說,去去去,趕緊去,這么多年,還沒有誰給我家葵香買過衣裳呢。

          葵香不想去,死抵著娘的手。娘說葵香,今后,任三篇就是你男人了,你怕什么?葵香說,我不怕。娘又說,哪你怕什么?葵香說,娘啊,我還沒有嫁給他呢。娘楞了楞,說,誰說的你還沒有嫁給他?人家都給你買衣裳了你還沒有嫁給他?一個姑娘家要守規矩呢。

          就跟著去了。任三篇在前面走,葵香在后邊遠遠跟著。

          小街子不遠,如果走近路,就從家門口那條叫野樹溝的峽谷下去,再爬上對面的山,就到了。

          樹都在發芽,葉子都在變綠。野山椿已經熟了,它們是從溝底長出來的,所以,它們蔥蘢的樣子也長在整條山溝里,湊鼻子聞聞,滿山滿溝的香。桐花順著溝邊長,有一股油紙傘的氣息,是葵香最喜歡的花了,所以,它們一下擦著她的臉,一下觸著她的頭發,她都不介意。細細看,其實每一朵桐花的蕊,都是絲絲紅潤的,一直紅到花心里去。所以,葵香只要抬起頭,即使是滿眼滿坡的白,也藏不住她心里涌起來的一朵一朵的鮮艷。

          還有核桃花,還有梨花,還有從花骨朵里拼命往外擠的山茶花……滿滿當當,讓整個野樹溝的陽光都變成了濃妝艷抹的精靈。

          就連任三篇時不時回過頭的笑,都變得好看起來了呢。

          快到街子的時候,要繞過一面陡峭的崖。往下深深瞧一眼,都是一片一片危聳尖嶙的巖石,長了幾千幾萬年的樣子?忝看巫叩竭@兒,心都會顫一顫,不敢多停一步。

          遠遠看去,今天那兒圍了一群人,正在沖一輛吊車吼來吼去。湊近一看,知道有一輛車掉下去了?憔驮谛睦飮@一聲,繼續走。有什么辦法呢?路太難走,這條歪歪扭扭的山路,還不是要一步一步一輩人一輩人走。

          后來,當任三篇在一家店鋪里扯起一條紅彤彤的裙子沖她晃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葵香就想起徐來開車的樣子,他說,這是要開到天上去呀。

         

        (八)

          她第二天就去了。

          她想再去找一回徐來,去跟他說說自己的婚事,這樣,就算給自己這草草的一生一個完整的交代了。

          這樣一想,就要哭。

          可葵香忙不得哭,她正背著一籮筐櫻桃呢,正忙著爬一個長長的坡。她想,徐來要是見到了這紅得透亮的櫻桃,肯定只會哈哈笑呢。

          灰街對面的工地宿舍一個人都沒有,像是都約好了開會去,或者,像是都約好了去吃誰的喜酒。第一次,葵香從這里遠遠聽到了隧道工地的聲音,那是石頭被一點一點鑿開碎裂的聲音吧,鏟車轟鳴。

          安靜極了?憔鸵粋人等,站在徐來的宿舍門口,大家都看出來了,那筐歇在一旁的櫻桃,不是要在灰街上賣的。

          很久,才有人朝她走過來。

          是個魁梧的男人,藍色的工作服緊緊繃在身上,人看上去很傷心。見到葵香,先是楞一下,便就幾大步走過來,問,說,你找誰?

          葵香朝身后指了指。

          那男人張著嘴,驚訝開來,半天才說,徐來?葵香點點頭。他又慢慢把嘴閉下來,慢慢往下撇,直到撇不動了,眉頭才一下皺緊,說,徐來走了,昨天出的車禍,從懸崖上摔下去了。

          葵香像是沒有聽明白,還問呢,說,那,他走哪兒去了?

          那男人挑了挑他粗黑的眉毛,像是盡量理了理自己的表情,說,他死了。人沒有搶救過來,停在縣醫院太平間呢。說著說著,就哭起來,葵香看見了一張曠闊的臉和兩行精細的淚。

          后來,那男人狠狠嘆了一聲,朝葵香揮了揮手,說,走吧走吧,打隧道,這是經常的事,我們有準備。又扯了扯他凌亂的頭發,像是心在輕輕疼,說,只不過,他太年輕,技術員,優秀呀,可惜了。

          葵香背著那筐櫻桃,擠上了去縣城的車。司機問她去哪里,她指指前面的方向。又說買票,去縣城十五塊。她摸摸口袋,想了想,指指放在腳邊的櫻桃。司機“哼”了一聲,一腳油門,葵香被晃得東倒西歪。

          那么,就是那個崖了,昨天,她跟在任三篇的后面,去買衣裳。那么,就是那個崖上掉下去的那輛車了,很多人圍著,吊車正在把長長的纜繩伸下去,她都沒有多看一眼。

          那么,徐來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啊,葵香后悔得要死。也就是說,他們再也沒有機會讓誰去多看誰一眼了,一個人死了,也就讓另一個人再也看不見了。

          葵香哭起來,顛簸,車一路走,眼淚一路磕磕絆絆流。

          人家不讓進。說是太平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是不準隨便進進出出的?阋膊桓,一個小姑娘,哪見過死人的時候啊。

          她轉身要走。

          卻只三四步,還沒有走出自己留在腳邊的影子,又忙慌站住,天突然暈眩起來,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被一雙手死死往外扯,往外掏。

          她伸手使勁去捂,發覺根本捂不住,只來得及轉過身,背過人,就沖墻角的一棵樹,“哇啦哇啦”吐起來。
        是要把所有的眼淚都吐出來呢,是要把所有的驚慌都吐出來呢。

          人就輕了,腳就軟了,除了用眼睛去探,一步都走不動了。

          就同她的櫻桃一起,死死守在那兒。

          有一陣餓了,葵香就抓一把櫻桃往嘴里塞,一股酸澀的甜立時涌來,仿佛要重新去填滿她空空洞洞的心。

          于是,眼淚又出來了,像一潭清汪汪山上淌出來的水。

          夜晚就在那一股一股酸澀的甜中一點一點亮起來?銢]有想到,縣城的燈火可以這么亮,亮得讓月亮和星星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她一點都不害怕了。

          天剛剛亮,那個在工地宿舍遇到過的魁梧的男人就來了,還是穿著那身藍色的工作服,胡子拉碴,悲傷讓他的下巴變得又堅硬又唬人,帶著一種逼人的火氣。

          葵香又抓起一把櫻桃,那個男人朝她這邊斜瞪了一眼,又嚇得丟開。想想,又挑了幾個最大的,汁紅液飽,鮮鮮亮亮,一小捧捧著,朝他跑過去。

          那男人見了她,很驚訝,說,小姑娘?憔团跎先,說,我想請你,請你放在他身邊。

          他問,誰?她說,徐來。

          他追著她的背影,直到聲嘶力竭,喊,小姑娘,小姑娘你聽我說……

          下午,任三篇拿著那條紅彤彤的裙子,要看葵香穿。他從一個塑料袋里一把就拎了出來,扔在葵香的床鋪上,像是把葵香一把拎起來扔在床鋪上,興奮得很,喊,說葵香快來葵香快來,保準好看保準好看得很。

          他莫名其妙的興奮讓葵香莫名其妙就惱起來,背過身扭過脖子,不想說話。任三篇不知道,還是興奮,又一把從床鋪上抓起裙子,放在葵香身上,說葵香葵香,你穿起來看看穿起來看看,到結婚那天,周圍團轉,保管沒有哪個敢跟你比。

          葵香更惱,扯過裙子就往地上扔。任三篇一把撈起來,這才發覺了,“咦”了一聲,拿著葵香一點一點瞧起來。

          狐疑一陣,任三篇說,咦,葵香我看你好像是在哭,哪個欺負你,哪個敢欺負你?

          葵香避開他,眼睛里清清白白的,使勁搖頭。

          任三篇又拿著裙子看看,就站在一旁,不知道了。很久,才嘆了一聲,干脆一屁股蹲門邊,一聲一聲嘆起來。

          葵香慢慢驚訝起來,睜著她一雙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好像嚇著,拿著任三篇看?窗】,像是這樣,就能把他看到心里去了。

          葵香說,你站遠點,我穿。

          她端起臉盆,去水缸里舀了幾瓢水。她想洗洗,把自己汗津津的身子好好擦擦。她想把自己的臉埋進那盆清亮的水里,她想,等她的臉從水里出來的時候,她就穿上了。

          紅裙子很合身,葵香還擦了胭脂,還抹了口紅,還盤了頭發,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天使。任三篇重新興奮起來,追著她喊,葵香,葵香你天生就是該嫁給我的。

          她爬上了山坡。起風了,她仿佛就是迎著那些風去的,滿山滿坡的花在眼里一浪一浪翻騰不息,她仿佛就是迎著那些花去的。剛剛翻過的地,大塊大塊紅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它們是在等著春天的第一場雨呢,它們是在等著葵香一腳踏上去呢。

          有一頭牛,見了她的紅裙子,沖她奔了幾步,看清是葵香,好像認識,就低了頭,叫了兩聲。

          接著,一山的鳥都叫了起來。

         

        (九)

          三年后,葵香坐上了高鐵。經過那條隧道時,車廂黑了一下,葵香猛一頭站起,淚悄悄從她的臉上“嘩嘩”駛過。

        (完)

        【作者簡介】

          竇紅宇,中國作協會員,媒體人、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首屆云南大學滇池學院駐校作家。曾有多部長篇小說發表于《十月》《大家》等刊物,并被改編成影視劇、出版成書。多部中短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月報》等刊物。發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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