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賞讀】竇紅宇 | 中篇小說《葵香》（一）

刊于《鄂爾多斯》2023年第6期

（一）

　　葵香姓張，叫張葵香。人長得清清爽爽，十八九歲了，不出去打工，也不說嫁人的事。大家都知道，這姑娘性子怪，有事沒事，喜歡捧著一本書。胸脯大，屁股圓，走起路來，兩旁的樹葉子都被她帶得搖搖晃晃嘩嘩作響，卻喜歡哭，常常一個人躲在樹蔭底下，暗自落淚，傷心無處。

　　誰都不知道她哭個啥子，為什么哭。有幾回她娘瞧見了，急得罵，說你哭啥子哭，你有這哭的工夫，倒是出去找個人家呀，倒是出去打個工呀。

　　大家就猜，葵香是因為嫁不出去才哭。又轉頭瞧瞧葵香長的模樣，又不像，就又猜，說葵香這姑娘呀，怕是心高得很呢，怕是要嫁星星嫁月亮呢。

　　葵香葵香，顧名思義，她媽是不小心把不住，把她生在了一片葵花地里。她媽說，這姑娘生下來的時候，她聞見了一股葵花香。只是慌，因為孩子生在地里，又害怕又害羞，就死死抱著，倒哭了葵香一身的眼淚。

　　她媽說，怕是因為那身眼淚，惹了這姑娘哭的毛病喲。

　　大家就好像明白了，“哦”地一聲，隨她哭去。

　　直到這年冬天，修建高鐵的大隊人馬開進了荒石坎村的山腳下，說是要修一條鐵路，通往山外邊，一直向北，通到平地上去。大家知道了，慌手亂腳興高采烈。也不明白慌什么，高興個啥子。但是，那勁頭卻像山埡口涌進來的一陣風，一直吹呀吹，吹得山響河翻的。

　　只是，有一個問題大家一直想不明白，平地在哪里？長啥子樣子？荒石坎村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一回吹牛皮，村主任張小馬說，平地嘛，就是平地嘛，平地都沒有見過？就是平，平泱泱的，從這座山一眼就可以望到對面那座山，一眼就可以望到你家窗戶里去。

　　大家就扯白眼，說，你說的，還不是山嘛。

　　也有真正見過的，很少，任三篇是一個，不過一年很少回來，也就說不了幾回話。好像有一回，聽任三篇說過，說是平地呀，火車比汽車跑得快，“嗚”地一聲，就躥出好幾里地去。說完就要走，不耐煩。張小馬忙一把抓住，說三篇三篇，你一年到頭不回來，這回見著了，你要多講點。你說火車比汽車跑得快，我咋就想不通呢？火車那么大，汽車那么小。

　　任三篇聽了，一臉的鄙夷。就又坐下來，像是要把這個問題犁地樣的，條是條行是行給翻刨清楚。又仔細想想，發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呢，只好說，這還不簡單，因為平嘛，平地嘛。

　　大家就又扯白眼，說，你說的等于沒有說嘛。

　　任三篇才急起來，說，不信？不信你們自己去瞧瞧嘛，就是平，平得很，我跟你們這么說，你們朝金沙江里沖泡尿，一下下，就能干到平地的腦袋上去。

　　這樣問題就更復雜了，大家懵頭懵腦，覺得本來就難理解的事，被任三篇搞攪得像是經歷了一場考試，就反過來，對任三篇不耐煩起來。

　　為了彌補，任三篇忙使力擺手，穩住大家伙，說，平地上有錢嘛，平地就是有錢的地方，到處都是錢，滿地都是錢。不信？不信你們瞧瞧我嘛，我打工砌磚瓦，一個月，光凈錢就可以拿四五千呢，還不包括人家給我交的保險。一年下來，掙個七八萬沒有問題。

　　大家這才半信半疑，說任三篇，你這樣說我們就明白了。不過，你得請我們吃臺酒。任三篇爬起來就走，說吃個卵仔，家家殺過年豬，還不夠你們吃？

　　這些話，其實就是吹牛皮沖嗑子擺龍門陣，大家聽聽笑笑就過去了，就像山溝溝里突然響起的一串鞭炮，不能吃不能穿，卻是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少不了的響動。

　　只有葵香聽進去了�？�香聽完的第一個反應，還是哭�？�香的哭有個特點，有淚無聲，隨便找一個地，獨自在那兒泣。不要人管也不要人勸，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的嘰嘰喳喳的鳥叫，時時可以開始，也時時可以停下。

　　任三篇不知趣，見了，忙挨上去勸�？捎植欢�，磨半天才說，葵香你哭個卵仔，等過了年，跟我打工去，怎么樣？我保證，你一年可以掙個四五萬，怎么樣？葵香一聽，抹抹眼淚站起來，說，任三篇，要是像你說的，我早就去了，輪得到你管？唉……葵香長長嘆了一聲，遠遠走開。順手扯一朵臘梅，放在手掌心里輕輕焐著，說，只有寒梅任風冷……

　　任三篇聽不懂，遠遠站著，倒是被一股一股的北風，吹得透心的冷。

　　臘月二十九，到了這一年最后一個街子天，一大早，任三篇就來約張葵香，要一起去趕�？�香把門捂得嚴嚴實實，自己在里面，不應一聲�？�香她媽見了，急得跳起來，在院子里跺著腳喊，葵香，三篇叫你趕年貨街呢，你是癩蛤蟆被牛踩著了，聽不見還是動不得？

　　葵香就別別扭扭，跟著任三篇去趕。一路上，天藍得沒有一絲云彩，像是被一場雨水透透洗刷過樣的。風很輕，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帶有雜質的響動。樹還枯著，看得見喜鵲在上面搭的窩。有一兩只，正在帶著另外一兩只飛。它們飛出去，繞著他們盤旋一陣，之后，又飛回枝丫間的窩里，忽遠忽近，悠悠揚揚。太陽出來了，身上一陣暖，春天肯定在哪個山坡上冒出了一個芽。想到這，心里也一陣暖，葵香就站定，看得癡了。

　　任三篇趁機在葵香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葵香身上一緊，就不敢亂想，一個人朝前邊走。任三篇追上來，說，葵香葵香，你身上有一股葵花香。

　　葵香的眼淚，差點就下來。

　　街子上到處都是賣年貨的攤，差點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人擠得透不過氣也透不見縫，像是要在這小街上死一回樣的。見到涼粉攤，任三篇喊，葵香葵香，吃碗涼粉？葵香使勁搖頭。見到面面飯和豆花攤，任三篇喊，葵香葵香，吃一碗豆花面面飯？葵香又使勁搖頭。見到肉攤，任三篇又喊，葵香葵香，買塊五花肉明天蒸個紅燒肉吃�？�香再也忍不住，說，就像你明天要來我家過年樣的。任三篇笑得歡起來，說，你叫我來我就來。

　　葵香給了任三篇一大白眼，就被擠得不見了人影。反倒好，一時清靜起來，她可以細細瞧瞧那些紅紅綠綠的年貨了。

　　有嫩綠的菜，它們的葉子上，好像還沾著霜霧帶來的露珠呢。有大紅的鞭炮，一堆一堆的，它們只要一響，一個新年就開始了。有被烤得焦黃的年糕，蕎面的，苞谷面的，還有麥面的，葵香想了想，稱了兩斤。

　　還有賣發卡、耳墜、手鏈和亮片花飾的，不擠，這些精致翩躚的小精靈，每次都是要過年的時候才來，大多抵不過肉攤和菜攤，卻給葵香騰出空來，能夠在它們面前徘徊。她總是要一個一個看過來，又一個一個看過去，像是在回憶和記住，要給它們一個一個都烙在心上。又像是在品嘗，品嘗一種山里河里很久沒有嘗到的味道。

　　今年就更不同，這攤子上多了一排口紅�？�香看見它們的時候，心里“咯噔”響了一下，臉就羞得又熱又紅。又用手一個一個摸摸，臉就更加脹熱起來。忙轉身往人群里鉆，忘記了那個泛著紫色光亮的盯了很久的發卡。

　　前面就是布料攤了，往年葵香都要在這兒翻找半天，挑一種她最喜歡的花色，扯一塊，也不裁也不剪，攢起來，往柜子里一放，已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疊，望著它們，發好一陣呆。

　　今年不知道為什么，葵香突然間不敢買了，突然間不知道，哪一種花色，才能掩藏她蹦蹦跳跳的心。

（二）

　　過完年，任三篇悻悻走了�？�香的臉上，漸漸露出笑來。

　　其實，葵香依然是愛笑的。只不過，笑得不是那么多，或者說，越來越少了。

　　讀高一那年，象鼻嶺鄉中學來了三個支教的老師。兩男一女，有個男老師姓劉，長得跟電影明星一樣的，剛好教葵香他們語文。

　　劉老師講普通話，嗓音厚實而又低沉，像是脖子上掛著一個大音箱，上課的時候“嗡嗡嗡”的響，震顫著葵香剛剛長成形狀的心。

　　除了上課，劉老師還在每天放學后，教他們讀詩�！叭碎g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流水無情，落花有意，四季輪轉，青春易逝，人間所有的美好，都要珍惜�！疤抑�夭夭，妁妁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瞧，桃花開得多熱烈啊，這個姑娘嫁入這個好人家呀，定會使家室富足繁盛的�！霸葡胍律鸦ㄏ肴�，春風拂檻露華濃……”見到絢爛的云彩呀，就想她衣裳的美艷華麗。見到花的美麗呀，就想到她容顏的嬌艷奪目。

　　有一天，劉老師突然在班上點起名來，要大家一個一個站起來，說說自己將來有什么打算。也就是說，大家將來有什么夢想？

　　那么，張奎香，你的夢想是什么呢？劉老師突然點了葵香的名。

　　葵香站起來，臉紅得像芳菲的桃花，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任三篇反應快，說劉老師，張葵香將來的打算，就是嫁個好男人嘛。

　　哈哈哈哈……在葵香的記憶里，那天同學們的笑聲，像是要把她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呢。劉老師也跟著笑，劉老師邊笑邊若有所思的樣子，像是已經看穿了她一生的歡喜與悲憂呢。

　　但是，因為有劉老師，葵香那時照樣跟著同學們，一陣一陣笑起來。

　　葵香的笑，在隨后一年多的光陰里，是沒心沒肺的。用任三篇的話來說，笑得肚腸子都露出來了。

　　后來劉老師單獨遇到了葵香，問，說葵香，你們家是不是把你許給了任三篇，初中畢業就不讓你讀書了？葵香沒有想到劉老師會問自己這個羞死人的問題，就把頭扭到墻根腳，使力壓著，不說一句話。好像過了很久，才說，要供我弟弟讀書呢。

　　劉老師聽了，只輕輕笑笑，在葵香的記憶中，那笑就像一陣輕輕刮過的風，沒有讓葵香感到一點難為情。

　　大約一年后，劉老師他們要走了，又單獨遇到了一回。那是夏天的午后，學校樹林旁的一個水塘邊，沒有風，也就沒有一絲漣漪，安靜得只聽見知了陣陣煽動翅膀的轟鳴。劉老師見了葵香，笑瞇瞇站住，葵香也就笑瞇瞇站住。像是被一片一片知了的叫聲打斷了思緒，劉老師什么都沒有說，只遞給葵香一張小紙條，告訴她，上面有他的地址和電話，今后如果遇到什么事，要么去找他要么給他寫信要么給他打電話。

　　葵香把那張紙條折了又折，疊了又疊，壓得跟記憶中那個水塘的水面一樣平，悄悄藏在堂屋的那個相框背后。雖然后來沒有寫過一封信，也沒有打過一個電話，可她記得劉老師紙條上寫的那個地址，她記得，那是一個遙遠得她這輩子都無法走到的地方。

　　小年一過，漫山遍野的花就開了。村里歪歪扭扭駛來了一輛卡車。沿著一截一截的山路，在荒石坎村的地界上，丟下了六根電線桿。大家找張小馬打聽，馬上知道，那是修建高鐵隧道的工程隊沿路架電線呢。就炸起來，問，那隧道修在哪兒？難道要在荒石坎干？

　　張小馬撇撇嘴，說你們是烏龜殼上薅羊毛，想得美。早就說了嘛，這高鐵不爬坡，只在山腳下的礦石鎮修，荒石坎村，也就只沾著這六根電線桿桿了。

　　大家就沒有了聲氣，蔫下來，像一根根曬得半死不活的鳶尾草。

　　不過，張小馬他們村委會，還是使力為荒石坎爭取了一下。六根電桿占著五家村民的地，張小馬找到工程隊的領導，提出了條件。第一，五家村民一家賠一萬，六根電桿，就是六萬。工程隊皺起了眉頭，說五家村民，怎么弄出六萬來了？再說了，一根電線桿子能占多少地？張小馬說，六根電桿呀�？隙ㄊ橇�萬呀。另一根雖然誰家的地也沒有占著，但也從荒石坎的山上走。那一萬，我們也不亂用，算作村委會的機動小分隊。第二，既然是六根電線桿，那么，就必須讓六個荒石坎村的人去你們工地上打工。每個月的工資嘛，三千起。

　　工程隊的領導長得高高大大，山東人，結實得像一輛拉石頭的大卡車�？谝艄止值�，雖然聽著是普通話，但要聽懂，還是得費很大的勁。只見他撇撇嘴，說，修高鐵，是國家工程，你們怎么能這樣呢？張小馬一聽，脖子都氣硬了，說，那，扶貧攻堅鄉村振興也是國家號召的，你們就不管？

　　山東領導一聽，笑起來，沒有同張小馬再扯，轉身進屋，拿了兩瓶好酒，說，走，帶路，找地方喝兩杯。

　　張小馬鬼精，忙吩咐村里宰了一只羊送來，就在工地上支口大鍋，煮起來，喝開來。

　　最后的結果，每家補償五千，兩萬五，第六根電桿，雖然從荒石坎的山上走，不涉及村民的地，就不算賬了。要不然，有雁過拔毛之嫌，人家工程隊要是告到鄉上縣上，讓你張小馬吃不了兜著走。但是，六個打工的名額，一個都不能少。要是少一個，大家都不好看。

　　張小馬后來說起來，還生氣呢，說，誰叫你們的鐵路隧道，不從荒石坎走？

　　大家就笑起來，說隧道隧道，當然是從山腳開了。張小馬一聲長嘆，說，看來這一次，荒石坎又是一樣都占不著了。

　　六個人中，不可能有葵香。

　　怎么可能呢，一方面，電線桿再高再大，也沒有占她家的地。另一方面，人家要的是男的，在工地上碎石料拉石頭，女人一概拒絕。還不說，還迷信呢，說女人一般是不準進隧道的，連隧道邊邊都不準挨著，不然，哼哼，呵呵……

　　葵香知道了這些，總是低著頭，編扭著手，在旁邊遠遠站著，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錯，有時候，還驚恐地朝大家看一眼。

　　有時候，又一個人跑到山背后，隨手抓一把草，相對著，微微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淌出來。

　　有什么辦法？這就是她的命�？删退闶且桓�草，再無人問津，也會悄悄綠起來的。對不對？

　　夏天熱，老天就讓山里，生出滿山滿坡的櫻桃來。

　　每年的這個季節，是荒石坎村的人最忙的時候。怎么說呢，家家戶戶的櫻桃園子里，都是一串一串沉沉的枝、紅紅的果，吃不完，都拿到小街子上賣。多一少二的，貼補點家用�？�香上初中時候的學費是櫻桃換來的，葵香的新裙子新圍巾新頭飾是櫻桃換來的，葵香藏著的胭脂、雪花膏和花花綠綠去城里買的書照的相片，都是櫻桃換來的。所以，真是的，一看見它們甘汁紅染的樣子，葵香的心就往外奔了。

　　今年的櫻桃比往年都好。湊熱鬧樣的，一個個水靈靈樣子，像是豐盈得要往外冒出蜜和甜來。

　　葵香忍不住，一大早就要去采。剛出門，卻瞧見山頂上爬出一輛車來。開到她家門前時，停了下來。司機伸出頭來，問，說喂，瞧你的樣子，是要去采櫻桃？

　　葵香點點頭，也問，說瞧你們的樣子，是要收櫻桃？司機說，不收，買點給大家伙兒嘗嘗新鮮。

　　后來搞清楚了，人家是山下高鐵隧道工程隊的，早就聽說櫻桃了，沒見過，上山來買給大家吃。另外，司機又指了指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他也想買，多給他摘點，想寄回家呢。

　　葵香就瞧見了劉老師。突然間想起，她沒有給劉老師寫過信，也沒有給劉老師打過電話。

（三）

　　其實，葵香瞧見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劉老師。人家姓徐，叫徐來，是工程隊的管理干部。

　　可能是因為他戴著個眼鏡，最重要的，可能是因為他們講的普通話跟劉老師講的一模一樣，又好聽又神氣，像脖子上掛著個大音箱，“嗡嗡嗡”地響�？�香就聽岔了，一下子恍惚起來。

　　就連去園子里摘櫻桃都是恍惚的，半天，也找不到哪棵樹、哪根枝、哪串果。只會想，自己就是死，也不會嫁給任三篇的。

　　接下來的日子，葵香養成了一個習慣，摘下來的櫻桃，再也不去小街子賣了，而是背上十幾里，去高鐵工地對面的那條灰街子上賣。

　　灰街是自然擺出來的。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一條消息，說是這個高鐵隧道要三四年才打得通，修得好。后來熟了，趙天明告訴葵香，說是山大，在這里要打兩條隧道，每條十幾公里長呢。

　　三四年的工程，就是三四年的生意。修隧道，再怎么說也是個力氣活，你工程隊伙食再好，也有吃厭吃膩的時候。換個口味，那是人之常情。于是，一條賣吃食的街就悄悄擺開了。沒有別的，就是點特色，烤洋芋燒苞谷，烤豆腐燒辣子，吃得想換口味的工人們齜牙咧嘴，雖然大卡車一過，灰撲撲的，但這條灰撲撲的街，從此成了工人們時不時會惦記的另一種生活。

　　葵香不賣洋芋苞谷。春天，她會去山溝溝里，摘幾把野香椿，再加幾把野胡蔥。夏天，她會背來一籮筐一籮筐的紅櫻桃，汗津津的。到了秋天和冬天，就賣核桃和葵花了。

　　還有草莓呢。

　　草莓在提籃里泛著芳香嫩柔的光，因為山高，葵香帶到灰街的草莓就是要比礦石鎮的甜潤和鮮亮，看見它們，就仿佛看見了所有美好的物事�？�香根本舍不得吃一個。

　　這天，葵香剛剛在街尾放下背籮，一提籃一提藍的草莓正在一提藍一提藍地擺開，就聽見街頭一陣慌叫，仔細一瞧，刮風似的，大家都在跑呢。忙伸手護著提籃，又往背籮里收。

　　剛剛收好，感覺那陣四散奔逃的風已經刮過來，葵香背起草莓就跑，她甚至聽見了草莓在自己的背脊上發出的嬌弱的喘息聲。

　　太重，跑了一截就跑不動了，葵香忙躲到了工地的一排活動板房后面。想伸頭看看，又不敢，只覺得奔逃和追逼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一陣狂跳，之后，就是一陣絕望。

　　后來，徐來就拉開了門，笑呵呵地，說，進來躲躲�？�香一看，才知道自己慌頭慌腦，躲到人家門前來了。
正猶豫，就瞧見幾個穿制服的人了，他們剛好追停了一輛熱氣騰騰蒸著包子煮著苞谷的三輪車，其中一個人，像是騰出空來，朝葵香這邊望，猶猶豫豫，狐狐疑疑。

　　葵香嚇著，忙跟著進了屋。徐來“砰”一聲關了門，笑起來，說別怕，好像是城管的，這幾天都來查。

　　葵香在他的語氣中漸漸安穩下來。覺得身后的門突然變成了一條長長的隧道，那些人再有本事，也不敢追進來。

　　那應該是一間宿舍吧，車廂樣的，兩張床，一張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張散亂地擺放著兩個旅行箱和旅行箱里翻出來的東西。有個小窗子，稀稀疏疏透著外面枝葉間漏進來的光。窗子的下面，是一臺電腦和一書桌的書。

　　徐來說，坐�？�香搖搖頭。徐來說，我給你倒杯水吧�？�香搖搖頭。徐來想了想，又說，那，你把你背上的背籮放下來，休息一下。放心，這是我宿舍，他們不會追進來的�？�香還是搖搖頭。

　　徐來笑起來，說，那，你總得讓我看看你賣的是什么吧？有草莓嗎？要是有，我想買一點。

　　葵香這才點點頭，忙從身后把草莓順到身前，一提藍一提藍擺在徐來的面前。

　　像是帶來了一提藍一提藍的驚喜，徐來小聲歡叫著，說，我的天，那么大一個背籮，沒有想到沒有想到，裝著的，全是山上長出來的小仙女。

　　因為這句話，葵香心里悄悄露出了笑，目光變得像只松鼠，骨碌碌四處跑，一下就蹦到了徐來的書桌上。

　　這些窸窸窣窣的神情，被徐來輕輕就抓住了。他追著葵香問，你喜歡書？葵香立刻收了回來，再不敢亂動。

　　徐來一下興奮起來，眼鏡片晃了晃，甚至還閃出了一種詭異的光。他說，你喜歡就去看看吧，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終于，葵香點了點頭。

　　書桌是凌亂的，但在葵香的眼里，又是潔凈的，一塵不染。她一個字一個字摸著那些書的名字，《工程力學》《工程質量管理》《巖溶隧道施工安全防治關鍵技術》……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從那些書與書的縫隙間細細撫過，就像從草莓和溫暖陽光的縫隙間貼身穿過。

　　但是，她一本都看不懂。臉就一點一點紅起來，羞得無地自容。

　　徐來不以為意，說，看不懂了吧？這些書要是都能看得懂，才怪�？煽�香的眼睛，還是不愿意離開那些書。像是看見了那些書，就看見了一條隧道樣的。

　　徐來突然覺得自己說的話不對，好像有什么地方失言了，弄不好，讓面前這個女孩誤會了。忙抓過一本書遞給葵香，說，我是說，你看這個，我喜歡讀詩，一個人的時候就翻翻。

　　葵香就看見了一本翻得發黃的書，厚厚的，書名叫《詩歌總集》，下面寫著一行小字——巴勃羅聶魯達著。翻開來，她讀到一句：我來到這里，是為了歌唱歷史。從野牛的寧靜，直到大地盡頭被沖擊的沙灘……手就顫了顫，緊緊抓住了一本關于隧道施工技術的小冊子。

　　徐來覺得奇怪，問，你喜歡技術？

　　葵香說，我想看看隧道是什么樣子。說完就伸伸舌頭，好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徐來很大度，說，你想看就拿去看吧。

　　葵香點點頭，說了句，我很快就還你，抓緊書轉身就跑得不見了影子。徐來追著喊，你的草莓�？�香遠遠說，送給你們吃，不要錢。

　　確實看不懂。每一個詞都是新鮮的，同時又是深奧的，比如，新奧法。比如，襯砌。比如，圍巖。比如，混泥土噴射……這些根本不會在葵香的生活和生命中出現的詞，在隨后的好幾個夜晚一點一點包圍著她，卻根本形不成一條隧道的模樣，在她的印象中只留下了一片嘈雜不盡的“叮叮當當”的聲音。

　　她很惶恐，去還書的時候，仿佛自己背上的那一籮櫻桃，都在垂頭喪氣呢。徐來很理解，接過書的時候，解釋說，在我們這兒，一般能上工地的技術員，是要讀很多年的大學的。想了想，又問，說姑娘，你念過幾年書？
葵香就遠遠想起了劉老師。放下櫻桃，就要走。這一回，徐來攔住了她，說，不行不行，不管怎樣，我們得給錢的，不能白吃呀。

　　葵香使勁搖頭，眼淚都差點搖出來。

　　徐來見葵香倔成這樣，只好軟下來，說，那這樣，等哪天，我帶你去隧道看看。

（四）

　　哪天是哪一天？像是得到了一份禮物，葵香的心里，從此多了一種隱隱不安的盼望。

　　任三篇像個鬼，突然從省外回來了。洗了把臉，不知道往頭上抹了些水還是抹了些蠟，濕漉漉油淋淋的，就朝葵香家來。

　　葵香娘見了，忙往屋里讓。說葵香在家呢葵香在家呢。

　　葵香聽見，無處可躲。想了想，還是從自己的閨房里硬巴巴迎了出來，又不情愿，就沒話說，低頭編扭起手指頭來。

　　任三篇笑得很，說葵香，知道我為什么又回來了？

　　葵香不搖頭也不點頭，裝聾作啞。

　　任三篇說，你不跟我去打工，我在外邊在不住了啊。知道嗎？葵香說，我跟你有啥子關系？任三篇說，當然有關系。我喜歡你嘛�？�香說，我又不喜歡你。任三篇說，十二萬六的彩禮都收了，不喜歡也得喜歡了�？�香說，那是我娘收的，誰收的你去找誰討。任三篇說，葵香，你這就不講理了，你娘收彩禮，還不是為了讓你嫁給我。

　　葵香“噌”一下，站起來就往外跑，說，我娘是為了我弟，根本不是為了我。

　　任三篇追著喊，葵香，不管是為了你弟還是你，都是你們家收的，你都得跟我走。

　　葵香聽見，眼淚氣得淌，又不敢回頭，只好沖天甩過來一句，說，錢我會掙了還你的。

　　娘也在后邊追，喊，葵香啊，造孽啊，你這是要你娘你弟弟的命啊。

　　葵香跑上山溝對面的山梁，朝著小街子跑。那是礦石鎮接荒石坎的第一個村子，幾里路，有個街子，逢農歷三六九就趕。那是葵香往年賣櫻桃草莓換零錢的地方，再往下，就是礦石鎮的埡口村了，高鐵工地就在那兒。

　　所以，葵香應該是朝著工地跑呢。

　　跑著跑著，葵香在一片無人的林子里一屁股坐下來，靠著一棵松樹，放聲大哭，傷心得像是要把眼前茂密翠熱的綠，都用眼淚水淹一遍�？拗�哭著，突然又止住，堪堪想起來。

　　弟弟還在娘肚子里的時候，爹就得肝病死了。那時候日子最難，葵香才六七歲，就得同娘一起去地里干活。還沒有鋤頭高，舉不動，娘就把鋤頭把請人鋸短了，讓葵香跟在屁股后面敲土垡。手磨出了泡，娘也不心疼，說多磨磨就好了。弟弟在地埂邊哭，娘耳朵尖，還遠遠哄呢，說我個乖寶啊，不哭不哭，娘給你挖個大洋芋回去吃。

　　多虧鄉政府來了政策，不準一個娃娃輟學，葵香才得讀到初中畢業。還不滿十六歲，娘就跟任三篇他娘嘀嘀咕咕起來。應該是個冬天的晚上，火盆燒得紅彤彤的，任三篇他娘就領著任三篇來了。任三篇看上去文縐縐的，但葵香知道這個從小就對她動手動腳的男同學，一定不是個好人。

　　像是熱，任三篇他娘伸腳踢了踢火盆，火星子滿屋飄起來的時候，她摟過葵香的頭，問任三篇，說老三哎，喜不喜歡？看得出，任三篇的驚喜躥得比火星子還高，說，娘，我喜歡，打小就喜歡。任三篇他娘越摟越緊，就快要讓葵香喘不過氣來，說，喜歡好啊，喜歡就給你做媳婦。

　　葵香拼命掙開來，說，我不喜歡。

　　兩個娘就笑起來，那時候，她們的臉就像兩個大火盆，逼人地燙。

　　等葵香知道了十二萬六這筆錢，就拿了六千，悄悄跑了，直接去了省城，一個人都不告訴。

　　她去找劉老師，她記得，劉老師跟她說過，要是遇到什么事，給他打電話給他寫信。

　　她不想打電話也不想寫信，她只想找到劉老師，痛痛快快哭一場。她覺得，她現在太有理由在劉老師面前哭了，她覺得，她再也不想忍了。

　　按照劉老師給的地址找過去，是一條開滿薔薇花的小巷。小巷的正中，花開得最艷，劉老師家的院子就在那兒。門剛好開著，里面靜悄悄的�？�香一邁腳，就被一個老頭伸頭攔住了，問，你找誰？

　　葵香就嚇住，說，我找劉老師。

　　老頭沒好氣，說，沒有什么劉老師，哪有什么劉老師，早兩年就搬走了�？熳呖熳�。

　　葵香愣愣不走，說，可是。

　　那個老頭一臉的狐疑和鄙夷，看上去厲害得很，跟任三篇一樣的狡猾，對著葵香就吼起來，說，可是什么呀可是，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走走走。

　　葵香就被趕出來了。又折頭看了一眼那個院子，除了陽光和花香，還有滿院子婆娑的清涼。

　　沒有辦法，葵香不知道該去哪里，只能在那個小巷口站著，像是等。

　　抬眼望去，省城的每一個瞬間都震驚著這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呢。擁擠在大街上的車讓她震驚，在她眼前突兀豎立的高樓讓她震驚，還有還有，就是在大街上走著的每一個人了。

　　那些人，那些光鮮亮麗的人，那些腳步匆匆又奇奇怪怪的人，在葵香的眼里，個個都帶著一種神奇無邊的光呢，她從來沒有見過。

　　就看得呆了，忘記了吃飯，甚至連天黑都忘記了呢，甚至覺得，就那樣睡在眼前這條閃閃亮亮的大馬路上，也可以睡得香呢。

　　葵香突然哭了，沒有任何征兆和來由。

　　后來葵香想起來，給劉老師打了個電話。一撥通，劉老師的普通話就在葵香耳朵里鉆，像是在電話里掛了個大音箱，“嗡嗡嗡”地響。劉老師還是記得葵香的，甚至還能準確地說出任三篇的名字，可是，劉老師說，他已經調離這個省的學�；乩霞医虝�了。

　　劉老師說，他的老家在北方，大平原，很遠很遠，沒有一座一座的山了。

　　那片林子，是在夕陽的光影里一棵一棵黑下來的。起風了，那風像是在樹梢上奔跑，葵香漸漸止住眼淚，跟著風，把眼睛望出去很遠很遠。

　　萬家燈火，大團大團正熾焰般在山腳下跳著閃著搖晃著。那是礦石鎮的燈光，它們讓山上所有的村子黯然失色，卻讓葵香的心里，一點一點亮起來。

　　回到家，娘便不饒她。說葵香你怕是要死呀，放著好日子不過，你到底要干啥子嘛？說葵香你今天你要是不說清楚，我就死給你看。

　　葵香的心硬得很，說，死我也不嫁給任三篇。娘恍了恍，像是心都被她說得碎了，捂著胸口說，葵香，你這話，傷我的心呢。

　　葵香說，要想不傷心，就別讓任三篇來。

　　任三篇第二天還是又來了。剛剛吃過早飯，天氣就熱起來，太陽剛好照在葵香的腳尖尖上，似乎要把腳后幾片樹葉的影子給融化了。娘一見任三篇進來，戴了頂草帽，找了個借口，跟著一只野貓悄悄溜出門去。

　　任三篇一看，膽子大起來，伸手就朝葵香的身上摸�？�香一巴掌打開，“嘩啦啦”站了起來。任三篇不甘心，又朝葵香的屁股摸�？�香躲了躲，覺得任三篇此時像一頭發瘋的牛，比力氣，根本躲不了。

　　只好任由他抱著，瞅準空子，一巴掌打在他挺拔的鼻梁上。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竇紅宇，中國作協會員，媒體人、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首屆云南大學滇池學院駐校作家。曾有多部長篇小說發表于《十月》《大家》等刊物，并被改編成影視劇、出版成書。多部中短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月報》等刊物。發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