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賞讀】何曉坤丨遠處的群峰，宛若出征前受閱的將士

在塊擇河峽谷

流水的聲音源于耳朵
如果這種知覺被騰空了，眼前的這條河流
就是一個已經得道的苦行之人
一身的嶙峋，沒能遮住滿眼的露滴

當一塊巨大的石頭
從富源境內的山體中剝離出來
當這塊巨石之頂憑空多出了一座觀音寺
羅平的山河正在被花朵一一命名

鑿石為路的傳道者，并沒有在石腹中
留下自己的掌紋。也沒有留下
從堅硬抵達虛無的密碼。在塊擇河峽谷
我一再將自己認錯

而當我抬起頭來
天空似乎有了峽谷的陡峭。它的藍
像巨石之下的流水，又仿佛巨石之上
誦經的聲音，無影無形而四處彌漫

就像眼前的黃泥河

峽谷深處洶涌而來的黃泥河水
有與生俱來的戾氣，它的暴烈、咆哮
渾濁、撕裂、絕望以及蠻不講理的
橫沖直撞，均源于它突兀的身世
你不能因此責難河床，也不必厭棄
波濤中無處不在的漩渦。暗礁與陷阱
是大地對流水的恩澤，絕壁和漏洞
同樣是天空的岸。風暴過后
萬物皆歸于平靜。就像眼前的黃泥河
匯入萬峰湖后，不再流動和奔竄的激流
瞬間就有了驚世駭俗的安靜
瞬間就開始閃爍，鉆石般的碧藍波光

消失的三江口兼致友人

萬峰湖無所不能，無聲無息中
曾經的山岡與河流，已然不見蹤影
竹林旁的吊腳樓，浪花中漂洗的長發
也不見了蹤影。同時不見蹤影的
還有舊掛歷的封面——三江口

這本無字的天書，從云南
翻到貴州，注腳，消失在廣西境內
粼粼波光之下，雞鳴三省的傳說
不再需要結尾。人類輕輕一個轉身
江河相會的后花園，就被取締

我并不是沉迷于舊時光的人
教科書的版圖上，也依然能夠找到
南盤江、黃泥河、多依河的名字
但我真的不敢再呼喚三江口
我怕尚未開口，它已浮現眼前

浩大的水面之下，它的名字
已被加密。而水面之外
不會說謊的人，一直在抽刀斷水

去葵山

腰椎病犯了的人，想在水中
重新找回骨頭�？�山的溫泉泳池
適合秘密接頭，只需那么一點感覺
便可輕易找到，暮年的站臺
因此你可以和另一個自己
放心交換暗語。并在歸來之際
收回之前的謊言，布下之后的謎局

疼痛總有些晦澀、難懂
你要做的，是把體內多余的水
一點點逼出來。然后在蒼茫大地
找到安放簡易茶具的借口

而藏于體內的風，已將我拋棄
它最終亦將拂過，你的臉龐

卡瓦格博的山頂

卡瓦格博是梅里雪山的主峰
在信徒心中，它是佛陀的圣殿
神圣不可侵犯�？ㄍ吒癫�
是人類唯一沒有登頂的山峰
盡管無數的朝拜者，用自己的肉身
鋪出了抵達虛空的天梯。
卡瓦格博常年云蒸霧繞，很少
露出真容。盡管絡繹不絕的山迷
夜以繼日地癡癡守候

和所有朝拜卡瓦格博的人一樣
我一次次抵達瞻仰卡瓦格博的最佳地
——飛來寺，一次次失望而歸。
我知道，作為凡人
我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懷揣一顆世俗的心
鉆頭覓縫地打探，神的秘密。

白臘山古墓記

傍晚時分，白臘山腰的這片墳塋
更像遠道而來的朝拜者，一步一叩
匍匐而行。這情景讓高處的古墓
更顯雄實，孤獨！
太陽沉落之際，峰頂漏下的余暉
無一不灑在它的身上，余下的墳冢
突然陷入大片的黑暗之中。
遠處的群峰，宛若出征前受閱的將士
肅穆！興奮！晚風拂過
便有殺伐之聲，回旋在峰谷

古墓太古了，碑文早已模糊難辨
我只能從鈣化的石質上
揣摩風的去處。墓前的祭臺
也被荊棘覆蓋，各種蟲子穿行其間
常人很難涉足。側后的黑洞
顯然是盜墓賊留下的，同行的狗
興奮異常，欲作沖入之勢
被我低聲呵止

大殿之外

何曉坤

　　2008年秋的一天，我在即將抵達雞足山金頂的石鑿游路上，偶遇一年近古稀的比丘尼，她身背僧包，每走一步，就磕一個頭，每磕一個頭，就定眼細看，跪下去的地方，有沒有螞蟻。如果有，她就輕輕地吹一口氣，爬行中的小生命，飄飄然，進了路旁的草叢。如果沒有，她也輕輕地吹一口氣，嘴唇下的灰塵，飄飄然，也進了路旁的草叢。她就這樣一步一叩首慢慢向山頂爬行，我遇到她時，她已在雞足山中整整跪行了三天，而我的步行不到三個小時。

　　這個以近乎苦行的方式前來拜山的比丘尼，給我前所未有的震撼，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羞愧。那些年，我有意識地接觸了很多方外之士，企圖看到另一個自己。我熟悉寺廟大殿之內的一切景物，熟悉清澈的木魚聲響和悠揚的誦經旋律。對大殿之內的一切，一向心懷敬意。這個比丘尼的出現，讓我幡然，大殿之內，和尚、長老、首座、住持莊嚴肅穆的儀軌是一種修行。大殿之外，比丘尼心無旁騖的跪行，又何嘗不是。

　　彼時，雞足山中的我，既非殿內之人，亦非殿外之士。相比于這個干凈的比丘尼，我明白自己只是一粒內外皆有污跡的塵埃。

　　2018年冬，詩人林東林給我做過一個訪談，他將我的寫作界定為去中心化的非主流寫作，也就是俗稱的邊緣寫作。我認同這個界定。我是寫不了大詩的人，對周遭的龐然之物有與生俱來的恐懼和排斥，因此我的寫作都很自我，或者說小我，也就是東林所說的邊緣。這種寫作，完全是潛意識的，不自覺的，甚至飄忽不定的。更何況有15年的時間，我基本上只是遠離詩歌的看客，于詩歌而言，更是邊緣中的邊緣。

　　但我更愿意將這種邊緣稱之為大殿之外。這種無目的的非功利寫作，少了大殿之內的規則與喧囂，多了大殿之外的安靜與純粹。從某種角度說，人生而有罪，我寫詩只是企圖搭建個人的一座廟宇，供自己贖罪和懺悔，同時找到自己，找到一條回去的路。這個出發點注定了我的寫作只能是大殿之外的、遠離中心的邊緣行為。更何況在物質盛行的今天，詩歌創作乃小眾中的小眾，而非向外的取悅呈現。

　　游歷于大殿之外就這樣成為宿命。于我而言，這既是詩歌的創作取向，也是我詩歌的存在形態。

　　我時常會想起雞足山大殿之外匍匐拜山的比丘尼，也會想起詩歌大殿之外那些急促的身影。我明白自己只是詩歌曠野里一粒忽隱忽現的塵埃。唯愿大殿之外的空寂，讓這粒塵埃擁有更多的安靜、簡單和悲憫。

【作者簡介】

　　何曉坤，云南羅平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詩集《螞蟻的行蹤》《燈花盛開》《與己書》。曾獲揚子江詩學獎·詩歌獎、云南文學藝術獎、云南省年度優秀作家獎、滇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來源：詩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