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script id="lbena"></noscript>
    <li id="lbena"><video id="lbena"></video></li>
  • <sup id="lbena"></sup>

        <ins id="lbena"><video id="lbena"><var id="lbena"></var></video></ins>

      1. <code id="lbena"></code>
        首頁 >> 爨文化 >>文化 >> 【作品賞讀】竇紅宇丨中篇小說《如命蒼!罚ㄈ
        详细内容

        【作品賞讀】竇紅宇丨中篇小說《如命蒼!罚ㄈ

        时间:2023-07-13 00:00:00     【转载】   来自:文化曲靖--爨網   阅读

        cbwj.jpg


        1676974956166020.jpg


        tlgg.gif


        rs.jpg

        媒體整合: 陸良其樂融融廣告有限公司

        廣告招租:138 8746 6711    135 1878 0782

        法律顧問:保會陽律師    云南法聞律師事務所

        免費咨詢:15108699922

        (九)

          我有點恍惚,還笑了笑,說隊長,你來撈我出去?

          后來我跟著隊長來到了派出所后面一間很小的屋子里,就見到了老七。老七站起來,沖我笑笑,略顯昏暗的燈光,就在我眼前搖晃。突然,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我又渾身抖了起來。

          他媽的,這場景太熟悉,熟悉得我有一萬個理由,恐懼。

          果然,隊長布置任務了。

          隊長先是說,劉樂,你知道嗎?老七并沒有離開,他一直是我們特別行動隊的一員。我才不管,下意識說,他是他,我不是。隊長說,你也是。我們特別行動隊的每一個人,永遠都是這支隊伍里的一員。

          緊接著,隊長給我透了一個讓我徹底絕望的底。

          我離開這支隊伍后,也就是一年多以前,老七接受了一個任務,回來以酒店老板的身份,臥底偵查。這一次,他們的對象,是陳丫。

          可是,陳丫很警覺,她好像從來就不信任老七。為了接近她,組織上甚至花了大力氣,讓老七從陳丫的手里搶走飲料廠那塊地,目的是讓陳丫主動來找老七。這個陳丫,太狡猾,根本不上鉤,她寧愿損失百萬,也遲遲不走這一步。

          為什么?我撕心裂肺,聲哀骨碎。一身奔涌的血氣,一忽兒就冷將下來,要凍死。

          據我們得到的線索和情報,陳丫經營著一個隱蔽的販毒網絡,很多年了,深藏不露,利用她所謂大老板丈夫的身份掩護,不穩妥的交易,寧愿損失,也從來不做。所以,我們很難抓到她。而這一回,接近她的機會來了。

          隊長說,我們分析,陳丫之所以不相信老七,是老七太猛,平時她就知道老七的脾氣秉性,并不相信老七會甘心回來做生意。所以,案子的進展很小。

          我轉過身,盯著老七,說老七,那你們這回找上我,是你們覺得,陳丫會因為我㞗,就相信我?我說,我不去。

          老七急了,說劉樂,你不是還記得隋小梅嗎?線索并沒有斷,我們后來發現了李東,他是陳丫的手下。老七說劉樂,這一回,你一定要去,我們一定要抓住這狗日的。

          第二天,是陳丫把我從派出所里撈出來的。派出所說,我砸酒店的行為很嚴重,我們這地方小,一個四星級酒店,代表著我們這地方的形象,被我砸成那個樣子!那酒店里,住著多少外地的客人?我們這地方,絕不允許我這樣破壞了形象……等等。

          為此,陳丫交了十萬,才止住了他們的喋喋不休。

          回到家,我徑直沖進自己的房間,門一關,眼淚就淌下來了。

          一直到了晚上,我媽才輕手輕腳敲開了門。見到我的樣子,我媽突然興奮起來,眼睛里閃著一種神神秘秘的光,說兒子,相信嗎?我知道你在哭。唉,算了。我媽長嘆一聲,說,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你爸那老家伙,不是被你氣死的,我聽說了,他是為了救李老頭死的。真的。

          當然,當然是真的。隊長說了,其實是他們把我叫回來的。李老頭,只是他們掩護我的一個借口。

          那么,是不是我還得去找李老頭?我覺得是。我隱約覺得我應該去找李老頭談談,談什么呢?愛上一個人,怎么又終身不娶?

          還是不對。這事稍微有點亂,是不是?我怎么可能在我們隊長跟我揭開陳丫的事之后,還去找李老頭呢?這不是有病嗎?不符合邏輯呀。我應該馬上去找陳丫呀。這個時候,我唯一的行動邏輯,應該就是陳丫。

          陳丫是我所有悲傷、焦慮、希望、憂愁、情深意切和愛恨交織的那個點。

          此時,我應該立刻就站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傾訴,指責,挽救,告訴她浪子回頭金不換。

          哈哈,邏輯,氣死你。邏輯在方寸大亂的我的面前,算個鳥。反正我就站在了李老頭的病床邊。

          李老頭沒有醒,照樣昏迷,像是在耍賴。很奇怪,心里想著陳丫的我,此時卻更想聽李老頭講講他和龍淑嫻的故事。陳丫啊陳丫,陳丫啊陳丫……我的心顫著,俯身向前,湊在李老頭耳邊,輕輕呼喚,龍淑嫻,龍淑嫻……

          李老頭就醒了。

          還是冬天,夜晚,花的魂降臨了。

          一片冷白,那是冰凌,李冬云和龍淑嫻踩上去,咔嚓咔嚓響。他們緊緊攙扶著,是那樣溫暖和幸福。要去的地方是值班機房,他們巴不得所有的人都去跳舞,讓他們去值班。他們要為不期而至的愛情,圍爐,守夜。

          大約九點,他們監聽到了一條來自日軍司令部的信息。那是一道命令,內容是要重慶附近機場所有的轟炸機第二天中午全部出動,不顧大霧,冒死轟炸重慶。再一查,重慶將在那一天,萬人集會,紀念抗日戰爭爆發五周年。

          龍淑嫻順手就將這個情報發往重慶。李冬云很驚訝,忙制止,說,還沒證實真假,怎么就報告長官了?龍淑嫻一笑,說,對方那個發報員的手法,我已經熟悉得像是跟他面對面喝咖啡呢,不會假。接著,龍淑嫻很體貼地加了一句,冬云,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們守著電臺,就像守著茫茫無際的星空,每一顆星星,我都不會放過,不管暗和亮,我都能抓住它們轉瞬即逝的軌跡。

          天吶,多像詩,多輕巧。

          話音剛落,重慶方面就來落實情報。問,龍還是鳳?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語,龍代表情報真實,鳳反之。龍淑嫻繼續自作主張,回答,龍。對方挺幽默,回了一句,美女,戰爭不需要女人。龍淑嫻看了,心里挺受用的。

          李冬云瞧得一身冷汗,說淑嫻呀,你得冷靜,萬一情報有假……龍淑嫻打斷了他說,冬云,來不及了。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李冬云斷定,龍淑嫻和他一樣,都是地下黨,都來自同一個陣營。他想了想說,淑嫻,今后,你別動不動就唱《一條小路》了,不好,有赤化之嫌。龍淑嫻突然收起笑問,冬云,你看我是紅的還是黑的?

          敵機第二天果然轟炸了重慶。后來的消息證實,因為事先得到了情報,他們至少挽救了上萬人的生命。重慶那個幽默的發報員繼續幽默,發來電報,意思說,一根人毛都沒傷著,只有中央公園那兩只供人觀賞的孔雀沒能幸免。但愿它們被炸起的羽毛,能落在兩個戀人之間,給他們帶去幸運的祝福。

          龍淑嫻聽了,還是落下淚來。

          因為這次情報的準確果斷,李冬云和龍淑嫻受到了嘉獎,還到重慶接受了軍統最高長官的接見。

          那晚,燈火寥落,走在重慶迷霧重重的街頭,龍淑嫻突然止步,問李冬云,你說,那兩只孔雀的羽毛,會不會落在我們之間?李冬云一聽,只覺意亂情迷,一伸手,把龍淑嫻緊緊抱在懷里。

          良久,龍淑嫻抬起頭問他,李冬云,你是黑的還是紅的?

          李冬云一陣苦笑。他有什么辦法?他不能說。在沒有組織允許的前提下,你就是同她睡在一張床一個枕頭上,也不能說。就是相互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也只能繼續守著望著,繼續猜下去。李冬云和龍淑嫻只能眼巴巴等著身份解密的那一天,不知道命運要給他們一個什么樣的判決。這是一個打入者必須遵循的規則,這是要命的底線。

          這是心心相印,還是,心照不宣?

          就像我,此時,已經變得不知所措。

          我只能去找陳丫。我中了隊長和老七的圈套,現在我不能跑,我知道從邏輯的角度,接下來的命運,已經沒有其他可能。我正在被隊長和老七設計著,我只能朝著他們設計好的那個方向,一步一步走下去。這是命。

          陳丫那天睜著一雙烏亮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來來回回逛,那個傻,就像小時候在一家商店看到一件令人驚訝的禮物。

          陳丫傻笑,說劉樂,看你在我辦公室里,我怎么有點不習慣?我說,我也不習慣,可是沒有辦法。陳丫說怎么?什么沒辦法?我說陳丫,我現在,我現在是個破落戶,你別忘了,我差你十萬塊錢。

          陳丫哈哈一笑,說劉樂,如果是為了這個,你就不用來了。聽說了,你是為了我的事,才去跟老七打這一架的,我什么都明白,錢算什么。

          我更傻,問,陳丫,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就走了。陳丫一聲喊住,說劉樂你給我站!陳丫繞過她那巨大的辦公桌,追到我面前,說劉樂,我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問,啥?陳丫一跺腳,說劉樂,我這里需要你!

          后來就坐下來,聽陳丫講了一番大道理。陳丫說劉樂,我真的不知道你這幾年在想的什么,怎么混的?你看看人家老七,你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這人活著圖個啥?你好像都沒弄明白。被老七欺負了吧,那派出所的牢房不好待吧。你傻呀,我跟你說飲料廠的地,不是要讓你去跟老七打架拼命,你要是有心你就留下來,幫我把老七的底摸清楚。我想過了,只有你能摸清楚他的底。

          我問,什么底?

          陳丫這會兒變得有點歇斯底里,閉著眼睛沖我喊,他老七是誰呀?怎么就可以輕而易舉搶了我的地!

          對呀,老七是誰?我記得,那一次,老七像個孩子,哭得地動山搖。

          我們去埋隋小梅。隋小梅留下的遺書,說是死了沒臉見家人,就不回去了,火化了,請我和老七幫她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

          隋小梅她爹哭得死去活來。這個理工大學的教授說他真的沒有辦法,他又想管她,可是他又管不了她。這孩子犟呀,長大后,只想見她媽?墒,她媽在法國呢,她媽和她爹早就離婚了,怎么見呀?隋小梅她爹說,除了這一條,她就是要金山銀山,她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星星我都可以給她變出來,可是她就只要這一條。我滿足了她九十九條,只有這一條沒滿足,她就變成這樣了,我的天吶!

          老七一點沒猶豫,跟著去埋。一個公墓,很大的一塊地,隋小梅她爹花了大價錢,墓碑上光溜溜的,只寫了“至愛深痛”四個大字,一圈漢白玉的雕花,圍著隋小梅。老七一身黑,還戴上了墨鏡,像死了至愛似的。

          當時平靜得很,看不出來,一通忙亂過后,我們兩個人下山了。老七開車,開著開著,他把方向盤一打,拐進了一片樹林。

          “嗚嗚嗚嗚”,老七在樹林里,哭得鳥一陣一陣飛。有一只,就停在他對面,凝望。我看見鳥,也跟著哭,一直哭到那只鳥悲傷地飛走。

          后來我們喝酒,老七說劉樂,你知道嗎?我想陳丫呀。不知道為什么,老子今天特別想她,想得要死。

          我說老七,這個隋小梅,不會是陳丫派來的使者吧?她知道咱們想她了。

          老七說劉樂,你給老子滾開!

         

        (十)

          陳丫給了我一間單獨的辦公室。七樓,那是一間鋪滿了地毯和陽光的大房間。大玻璃窗,望出去,除了停車場,就是背后的山和滿山遍野的樹。

          安靜極了。有時候,你聽得見停車場上的腳步聲,你還可以聽見對面山上的風聲和樹枝搖晃的聲音。大片大片的綠色映過來,讓人頭暈,讓人覺得就想這樣一輩子被綠色浸染,直到死。

          是不是李冬云和龍淑嫻,就是這樣浸染著,直到死?

          不說抗日戰爭了,也不說解放戰爭,只說說我們這兒,解放前夕。

          那個時候,國民黨軍狂敗,保密局內部開始了撤退臺灣前嚴酷的大甄別、大清洗。好幾次,李冬云和龍淑嫻,都成功躲了過去。

          也是這樣一個綠意浸染的夏天,解放軍都要進城了,最后時刻,保密局總部傳來了一份暗殺名單。五個人,四個在省城大學里教書,都是德高望重的教授,一個在省城開中藥鋪,老中醫。他們都是在全國有影響的民主進步人士。

          那天巧,負責接收電文的是龍淑嫻。她又擅自做主,把這份相當于命令的電文壓了半個小時。這期間,龍淑嫻還在收報發報,看上去一點嫌疑都沒有。

          后來,她就順手把這份情報發給了上級黨組織。這是大忌,作為一個地下黨的潛伏人員,你怎么可以用軍統的電臺,把情報發給地下黨呢?龍淑嫻是要舍命救這五個人了。

          牛的是,李冬云那時候沒有跟龍淑嫻在一起。他去了哪里?資料中根本查不到一個字。后來李老頭醒過來,聽了我的講述,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他說,很簡單,我去拉了泡屎。接著李老頭就講起他們的廁所來,李老頭說,劉樂,你以為我們的廁所還像現在的抽水馬桶呀?我們的廁所,只有一個,得走出樓,順著一個坡,再走出老遠。

          聽見動靜,李冬云提了褲子就跑。等他跑到值班室,龍淑嫻已經被電臺行動處的人團團圍住,那處長見了他,喊,李冬云,還不快點,你看看龍淑嫻,你看看龍淑嫻……

          李冬云忙點點頭,沖進包圍圈,一看,龍淑嫻的手里,緊緊攥著一顆手雷,龍淑嫻鎮定得很,一臉蒼茫。李冬云喊了一聲,淑嫻……就聽龍淑嫻罵開來,李冬云,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軍統的一條狗,一臺訓練有素的機器。我鄙視你們。你以為我在跟你談戀愛呀,你仔細想想,我愛過你嗎?一群飯桶,一群愚蠢又自以為是的懦夫。新中國已經大踏步走來了,你們都等著接受歷史的審判吧。

          李冬云被罵得狗血淋頭,呆愣一瞬之際,突然,看到龍淑嫻的手指在動:1122、3244、5366、7488、9520、1642、3764、5886——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天吶!淑嫻吶!李冬云心里暗叫著,就要往上沖。龍淑嫻的手指阻止了他。龍淑嫻的手指像是有什么魔力,在桌子上跳起舞來——我親愛的人,我要走了,你別沖動,你要好好活著,替我見到新中國。我錯了,愛你,又不能陪你。躲開!

          一陣大悲涌來,幾乎讓李冬云窒息。就這么恍惚了一下,龍淑嫻已經拉開了那顆手雷,“滋滋”作響的一刻,她從窗戶跳了出去。

          她是在空中炸裂的,一灘血,正好飛撲在追迎上來的李冬云身上,熱乎乎的,就像龍淑嫻投進了李冬云的懷抱。李冬云慌不擇路,一轉身,朝樓下跑。

          從此陰陽兩隔,從此不知冷熱……

          有一個情景,李冬云始終不知是夢還是真的——他一把捧起龍淑嫻的一堆碎肉,沖到水池邊,洗得滿手是血。而龍淑嫻老是出現在他的夢中——捧起他的臉,用她的臉使勁貼著。

          一想起這些,我就要瘋。很多次,我真想在李老頭昏睡不醒的時候,去貼一貼他的臉。這個老革命,這個老英雄,這個老瘋子,這個老不死的……有一段時間,李老頭一直想從窗口飛出去,讓自己炸裂成一朵花,鮮紅欲滴。因為這個念頭,他住了很多年的醫院。特殊的病房,一個小院和一個花園。從用鋼條封死的窗口望出去,花園里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一年四季,這些花都在開,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姿勢。

          李老頭每天都會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背著手,在花園里逛。之后,走到花的面前,做功課樣的說,你見過開在樹上的花嗎?……猜猜,這花是什么顏色?……俱都是,花的魂……1642、3764、5886……1642、3764、5886……

          后來,我對陳丫說,我要給你講個故事。

          陳丫總是沒有時間,聽到李老頭,很鄙視,說一個老得尿都撒不出來的人,那故事,太老了吧。你要是跟我講講老七的故事,我倒是愿意聽。

          我去找老七。老七聽了李老頭的事,眼睛都紅了,還一個勁咳嗽。我知道,那是老七忍眼淚的一種方法,小時候老七就教過我。老七說劉樂,你爹要是打你,你就使勁咳嗽,那樣,就不疼了,也不會哭了。你爹一聽你咳嗽,說不定,就不打了呢。

          老七又使勁咳了一陣。這一回,是真咳,眼淚都出來了。老七抹了一把,就跟我講起陳丫的事。老七說,劉樂,陳丫很危險。情報說,她那兒有很多保鏢,不排除有槍,都是對社會危害極大的兇殘歹徒,所以你得多加小心,盡快掌握陳丫這個販毒團伙的犯罪證據,越快越好。

          我盯著老七,半天說不出話來。末了,我說老七,難道你不想救她了嗎?老七很驚訝,說劉樂,你別亂來,一個被逮著就得槍斃的人,怎么救?

          有一天,組織上給了我關于老七背景的回話,那是一條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話:你可以酌情處理。接著,就刷屏似的,給我傳來了老七從陳丫手里搶下飲料廠那塊地的所有資料。我只好一條一條看,又一條一條記。沒有辦法,有時候,這些東西可以救你的命。

          一抬頭,就看見李東了。

          那個上午,也是安靜極了,像一首民謠的前奏。李東忙從一輛車的副駕駛出來,去給另一邊后座上的陳丫開門,很氣派。

          陳丫一步踏出,鮮紅欲滴的樣子。一下,我的心就疼了。

          我決定再去找陳丫好好談談。

          談什么呢?李老頭?陳丫笑得挺帶勁的。說劉樂,李老頭就算了,你還是給我講講你老爸的事,你老爸他對我最好。我記得,他還給過我一件棉衣呢。陳丫把笑收了收,高跟鞋踢到了一旁,對李東說,快去泡茶。

          我瞟了一眼,李東這小子,比前幾年長得高大魁梧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我來,我想,打死他都不敢相信的。

          后來我開起了玩笑,怪不得我的棉衣不見了,害得我冷了一個冬天。陳丫馬上問,真的嗎?這是真的嗎?我笑,說我跟你開玩笑呢。陳丫一下惱起來,說這事開不得玩笑。接著陳丫深深一嘆,說劉樂,你爸就是為那李老頭死的。

          我說,這事我已經知道了。我只是,只是,原來他們說我爸是被我氣死的,他媽的!

          哈哈哈哈。陳丫要笑死。陳丫說劉樂,原來他們說,你和老七都在那個什么特別行動隊,打死我都不相信。我臉紅了,說,我搞文職,搞文職。我又說,陳丫你說說,這年頭,人不一定非要去出生入死吧?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更何況,我還要陪我媽呢。我說完,又瞟了瞟李東。

          李東站在一旁,只管續茶,像具死尸,根本不會笑。

          有一天,李老頭在我爹的辦公室,剛送完信件和報紙,眼睛就盯上了那扇大玻璃窗。我爹聽見動靜的時候,已經晚了,李老頭剛剛要跨出去。那是六樓,我媽后來一直嘮叨,說劉樂呀,你說你爸的辦公室為什么要在六樓?在一樓不會呀?在一樓多好呀!……

          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爹沖過去,一把將李老頭抱拽回來。慣性太大,整整轉了一個圈,變成我爹背對著窗口。李老頭使勁掙扎,借著力,他推了我爹一把。我爹哼都沒哼一聲,從六樓摔下去的瞬間,他放開了李老頭。

          陳丫說劉樂,你老爸死得,太他媽讓人心疼。我看了陳丫一眼,發現她的腳光溜溜的,露出紅紅的腳趾甲。那是一雙天底下最美的腳了,真讓人有一種摸一摸的沖動。

          這個時候,我看見李東暗暗笑起來。

          我狠狠瞪了一眼,我說你笑什么?李東一愣,說我笑我的,要你管?我說李東,你再給老子笑一下試試!李東眉頭一擰,就要迎上來,被陳丫一腳踹開,說,滾,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陳丫的腳,白生生的,一看,就是經常保養的那種。

          那天晚上,我早早就回家了。第一次,我想主動跟我媽聊聊,說說我爹的事。奇怪得很,我媽那天好像不是我媽,換了個人樣的,所有的話題,都扯不到我爹身上。

          最后,我只好先說,我說媽,我爹死得,真是不值得。

          沒想到,我媽這時兩眼放光,像是得到了一個巨大的鼓勵,目光在我的臉上探照著,好一陣才說,你爸死的時候,我在場,他渾身都骨折了,疼死了,他最后一句話是,李老頭力氣真他媽大。

          最后我媽說,你爸沒有說,他值不值。

         

        (十一)

          故事講到這兒,已經是我們逃亡的第五個晚上了。

          其實我早就說過,我這臥底,做得太他媽窩囊。我來陳丫這兒只待了三天,準確地說,兩天半,七十二個小時都不到,陳丫的老窩就讓隊長他們一鍋端了。

          一車貨,上百公斤的毒品,藏在拉木材的大卡車里,在一個關卡被查獲。每個嫌疑人的口供都直指陳丫,這一回,證據確鑿,她跑都跑不脫。也就是說,我這臥底還沒有來得及在里面發揮什么作用呢,陳丫就自己在外面暴露了。你們說說,這叫什么事嘛!

          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所謂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隊長帶老七他們沖進來的那一刻,是個下午,陽光明媚得叫人心癢癢的。我運氣太差,剛好在陳丫的辦公室里。沒有辦法,一個臥底,這不經常得待在嫌疑人身邊嗎?這樣才能了解更多的情況,是不是?只是,他媽的隊長你通知我一聲呀,哪怕行動前發個信息也好,哪怕弄出個響動也好……就喜歡玩悄無聲息,從天而降。這不好!是不是?我早就說過,這讓我很心寒。

          我只好跟著跑。關于跑,我是吸取了教訓的。我們隊長早就教訓過我,說我是臥底,不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得跟著毒販跑,到時候把我也一齊按翻,這戲才算完。過去跟著毒販跑,我一萬個不樂意,萬一被誤傷了怎么辦?一槍斃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而這一次,跟著陳丫跑,我的心里平靜得很,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好像我也樂意。

          更何況,陳丫的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枚手雷。

          可哪有什么天涯海角。陳丫的那些手下,看上去挺唬人的,一旦遇到老七他們,一個個㞗得不成樣子,要么跑,要么就地舉手趴在墻上,大多數是蹲著,雙手抱著頭。只有陳丫、李東和我,不知道怎樣亂的,開著車逃了出來。

          四處都封鎖著,我們的車闖出城外三十公里,再也不敢開,三個人把它推進一旁的山溝里,之后徒步上山。哎喲,我那個心疼喲,你們要知道,那可是一輛嶄新的名牌豪車呀,我一輩子都買不起。走了幾步,陳丫突然想起來,讓我和李東把手機關了,也像那名牌豪車一樣,扔進山溝里。

          聽見自己的手機在溝底同巖石撞擊碎裂的聲音,我的心里一陣絕望。我不懷疑我們隊長能找到陳丫,我是說,我那手機里存著我大學時期和在特別行動隊的全部照片,這一扔,相當于我的青春碎裂了。一無所有。

          我是不是話有點多了?

          我們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的山路,天快黑的時候,看見了一座模模糊糊的小木屋。那木屋緊貼著巖石,有長下來的枝葉遮擋著,如果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陳丫看見它,立刻就笑了,把腳上的鞋踢得老遠,喊,李東,去開門。

          陳丫一笑,我就忙著去看她手里的手雷。那時,照樣被她緊緊捏著,上下揮舞。我一點機會都沒有。

          木屋里很舒服,有睡袋,有事先準備好的礦泉水。最重要的是,還有各種尺碼的登山鞋和顏色不一的沖鋒衣。還有吃的。什么方便面、火腿腸、袋裝雞腿、鴨脖子、克力架、壓縮餅干、咖啡、牛奶、羊肉串……還有電磁爐和打火機……這兒看上去,像是一處驢友的野外生存之地。

          陳丫說不是。陳丫看上去面色凝重,恍恍惚惚地說,他們休想抓到我。這樣的屋子,我有十個。

          后來從他們的交談中,我才知道,陳丫老謀深算,為了逃,早幾年前就算好了路線,在沿線的山上,開始選點,建蓋這樣的小屋。目前已建好的有十個,三十公里一個,相當隱蔽,綿延三百多公里。最后一個點,按照他們的說法,出了門就跨過國境線了。陳丫很得意,說李東,怎么樣?你姐不會讓你受苦吧?李東哈哈哈地笑,說姐,怎么會呢?選點還是我來的。

          那么就是說,我們每天要走三十公里。

          其實那天晚上,我早早就鉆進了一個睡袋,睡得像個死人。至于睡著后會發生什么危險,我根本懶得管。我太累了,我覺得,只要能睡上一會兒,死都值。直到第二天李東問我,我才嚇著。

          李東悄悄問我,劉樂,你知道昨晚我們商量什么嗎?我們想把你殺了。我笑笑,沒吱聲,我知道,我這㞗樣又救了我一回。只是,李東跟我說完往前追趕陳丫時,我看見了他屁股后面的槍,92式,口徑9毫米。加上走在前面的陳丫手里的手雷,老七說得沒錯,他們的確是一伙兇殘的歹徒。

          第二天很順利。陳丫換了衣服鞋子,走起山路來,像個登山隊員。我們到達下一個點時,天還大亮。這一天,陳丫看上去已經不那么沮喪,熱了水,煮了方便面,還喝了熱牛奶。只是陳丫在舒舒服服歇下來的時候,突然問我,她說劉樂,你為什么不問問我原因?我問,什么原因?陳丫說,我們被抓,我們逃的原因。

          我很緊張。我好像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是不是?整天只顧著逃了,其實,他們只要一有時間,一坐下來仔細想想,我就有暴露的可能。是呀,我他媽怎么一路只顧著吃了,我怎么就沒有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呢?

          我說,我看見老七帶著人闖進來了。我說,一般老七那樣闖進來,我不用問,就知道了。

          李東朝我走過來,掏出槍,抵住我的頭說,信不信我一槍干死你?我點點頭說,信。緊接著陳丫又問我,劉樂,那你既然知道了,為什么還要跟著我們跑?老七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你又沒沾毒。我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見不得老七那神抖抖的樣子。反正,我想,我想救你。

          陳丫聽我這樣說,也沒有多大反應,沖李東晃晃手里的手雷說,李東,你別拿槍指著劉樂的頭呀!我最恨誰拿槍指著誰的頭,劉樂要是敢壞事,他就不是劉樂了。到時候,你一槍,我一炸,他還活得成?

          我承認,我真的是害怕了。有那么一剎那,我幾乎已經絕望。但我又在一剎那,看到了陳丫的臉。我一看到陳丫的臉,就平靜下來,心里反倒有一絲柔情竄來竄去。你們說說,我這不是賤嗎?

          后來我就說,陳丫,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這一次,陳丫只是斜了我一眼,就閉上眼睛,她好像并不反對。也是,這小木屋再怎么有吃有喝,畢竟是荒郊野外,在這種地方待久了,聽聽故事,也無妨。

          我就是在這天晚上,跟她講了我在特別行動隊的事。陳丫聽得哈哈笑,有一陣,還捂起肚子,把蠟燭剛剛明亮的光,笑得一晃一晃的。尤其我講到我們隊長罵我的時候,講到周主任請我喝酒的時候,講到我在廁所里遇到老七的時候,他們兩個更是笑得你晃我搖的。反正,我只要一講我的事,他們就笑得要死。我知道,那是因為我㞗。

          我趁機瞟了一眼陳丫手里的那顆手雷,她再怎么笑,就是不松開。

          又一天,我開始講李老頭的故事。李東不感興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鼾聲跟頭豬樣的。陳丫倒是越聽越來精神,只是,說到龍淑嫻拉響手雷的時候,我注意到,她忍不住捏緊了她手里的那一顆。

          我心一軟說,陳丫,別逃了。陳丫嘴一撇說,劉樂,你說得輕巧,我要是被抓住,就是槍斃。我一下想起了隋小梅,心里緊了緊,閉了閉眼睛,一時語塞。我沒有跟他們講隋小梅的故事,我不是怕,我是覺得,這個故事我該自己留著。

          我說陳丫,你還是別逃了,有活路的。陳丫一下警覺起來,盯著我問,你怎么知道?什么活路?我只好又把話帶回去,我說,我也不知道什么活路,我只是聽人這樣說,一個人,他只要懺悔,哪怕只是一天,他都算好好活過。

          陳丫哈哈一笑,說劉樂,你他媽別跟我來這一套!我現在知道了,你就是老七派來的臥底,我告訴你,現在我心里反而有底了,因為你他媽傻乎乎跟著我跑,跑來干什么?還想做臥底?做人質還差不多。你再怎么能跑,跑得過子彈嗎?

          我說陳丫,我是來救你的,我不跑。我說陳丫,你是知道的,你長得這么美,我真的希望你這一輩子,都這么美。

          嗨!我他媽這是在說些啥呀!

          陳丫一聲吼起來,她說劉樂,你別他媽在我面前鋪排這些大道理。她捏著手雷的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說劉樂,你,還有老七,你們都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根本不知道,我這一輩子,是怎么活過來的。我他媽的,我他媽的從來就沒見過美,從來就沒有美過!

          陳丫說劉樂,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那么好,我也跟你講個故事。

          我很吃驚,我從來沒有聽過女人講故事,陳丫這種女人,就更不會跟我講。我覺得,這一切都應該是這亡命天涯的坎途,還有,這建造精致的小木屋惹的。我轉眼望出去,天已經黑透。但很奇怪,我的眼睛卻看出去很遠,也可以分辨一片葉子的脈絡,一朵花的色彩。

          猜猜,這花是什么顏色?

          陳丫說,我是一朵黑暗中的花,永遠都沒有色彩。

         

        (十二)

          陳丫說劉樂,你知道什么是仇恨嗎?今天,我要給你講講仇恨。那些埋藏在我心里的仇恨,已經太久太久,已經無法化解。陳丫說,你知道我爹吧?就是那個民政局的會計,那個老不死的,那個好不容易從農村考取財經大學,好不容易拿到一份城里工資的男人,那個活得小心翼翼又異常固執的偏執狂。

          陳丫說劉樂,你們都認識我爹,但你們根本不了解,這個男人給我的一生帶來的是怎樣的仇恨。

          陳丫說到這兒,抬手指著李東說,李東,你瞪著我干嘛?你敢瞪著我?滾出去!

          李東一下變得嘟嘟囔囔的,拉開門,出去了。

          經過這么一打岔,陳丫的講述就有點亂,罵罵咧咧的。所以我想,還是讓我來替她講吧。

          陳丫她爹,就是那個我們叫陳叔叔的走路風風火火的男人,考大學之前,在農村老家就被介紹了一門親,女方就是陳丫她媽。人家就是瞧上了陳丫她爹將來有出息,所以連彩禮都不要。陳丫她爺爺奶奶哪兒見過這么大的便宜,因此認定了,陳丫她爹非陳丫她媽不娶。

          糟糕的是,陳丫她爹打死都不喜歡陳丫她媽。陳丫她爹愛上的是大學同學張麗華。大學一畢業,陳丫她爹就被家里人逼著,在老家農村成了親。而張麗華,卻嫁給了省城一個有錢有勢的處長。

          陳丫她爹成親后的第三天,就到縣民政局報到上班了,從此再也沒有回過老家。而陳丫,就在一年后出生了。陳丫說,我的童年是沒有父親的。我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樣?在哪里?每隔一些日子,我娘會收到父親寄來的一筆錢,我娘就守著那些不多的錢,邊哭,邊過日子。

          陳丫說,所以我的童年是在我娘的眼淚和對我爹的猜測中度過的。陳丫說劉樂,你知道恐懼嗎?那種無依無靠根本沒有一點溫暖的恐懼。陳丫說,他們再怎么愛再怎么恨,最后,為什么要我來承擔?

          除了恐懼,還有殘酷。陳丫說劉樂,你知道嗎?我娘是一個特別愛哭的人,只要有我爹的一丁點消息,不管是好是壞,她立刻就會流下淚來。抽泣,不管是烈日炎炎,還是夜深人靜,那種揪心扯肝的抽泣聲,時時傳進陳丫的耳朵,讓她感到徹骨的寒冷。她說,我娘就是哭死的,我娘是用眼淚陪了我爹一輩子。

          陳丫常常在這樣的哭聲中,躲在被子里,陣陣發抖。她也曾試圖哄乖她娘,后來發覺哄不乖的時候,她就想見見她爹。

          當然,陳丫她爹不喜歡她媽,不代表不喜歡陳丫。在她七八歲的時候,還是把她接進城里來。陳丫說,后來我就來到了民政局。

          陳丫是自己找著來的,她爹沒有去接她。等她一處一處打聽著,終于見到她爹的時候,她不敢叫,而是背著沉重的行李,站在她爹辦公室門口,呆呆看著。一直看到她爹忙完了所有的事,準備鎖門下班,才發現了她。

          陳丫她爹一愣,反倒扶扶眼鏡,冷颼颼問,你是誰?陳丫心里一慌,就叫,爹。背上的行李“嗵”一聲掉到地上。陳丫她爹“啊”了一聲,說,走吧。頭也不回,一路而去。

          之后的日子,陳丫就在這樣的冷和沉默中度過。陳丫說,她爹跟她幾乎不說話;氐郊襾,不是看報紙,就是看書,天天皺著眉頭抽煙。她說,我永遠忘不了我爹身上的那股煙味,它們藏在我給我爹洗的每一件衣服里。

          陳丫洗衣服的事情,我們是知道的。一年到頭,除了上學,她幾乎天天抬著個盆,站在公共水龍頭前。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年冬天,陳丫漂洗衣服,滴水成冰,冷得蹦蹦跳,我們就幫她漂。每漂好一件,陳丫一抖開,那衣服就成了硬邦邦的殼,我們就哄笑起來。陳丫抖開一件,我們就笑一陣,抖開一件,我們就笑一陣。我記得,陳丫的手,通紅通紅的,指頭凍得又粗又笨。

          陳丫說,當然,只有看你們在高坡上沖板板車,才是我最高興的時候。

          當然,陳丫她爹也有笑的時候。陳丫說,有一天,她在一旁洗衣服呢,她爹在書桌前,對著一張信紙狠狠笑了。陳丫好奇,后來偷偷看了一眼,那信紙的落款處,寫著“麗華”兩個字。

          接下來的事情,陳丫說得很快。不知道為什么,她的眼睛不停盯著窗外,也許是情緒不穩,感覺到老七他們的腳步。也許,更多的是恨,不愿提及。她說,后來我媽死了,張麗華的處長老公也死了,我爹和她就順理成章,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張麗華很漂亮,老了,但你還是看得出漂亮。帶來了一兒一女,我爹那個高興。

          后來我就沒有家了。我爹讓我初中畢業就去讀中專了。那個家,我就再也沒有回過。

          陳丫說的,簡直快得讓我插不上嘴。我想讓她停一停,慢下來,這個漫長的夜晚,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就問,陳丫,后來呢?

          陳丫輕輕一笑,把那顆手雷換一只手捏著,說,后來?后來就是現在了。我說陳丫,沒這么簡單吧。你不是嫁了一個豪門老公嗎?陳丫哈哈一笑,說劉樂,這你也想知道?是呀,后來我遇到了一個大老板,他說我的模樣長相同他的八字相符,能給他帶來財運,我就嫁給他了。但是,你們永遠都別想知道他是誰!

          我很驚訝,我說,我們?

          陳丫說,是,就是你們!你和老七。我說陳丫,我們怎么了?陳丫說,劉樂你就別裝了!你不會到現在都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臥底呀!我讓你進我們公司,你以為我真有那么傻嗎?笑話!我帶著你跑出來,就是讓你做人質。陳丫說著,晃晃她手里的手雷說,人質你懂嗎?我賭老七不會看著你死在我手里!

          很奇怪,真臨到死了,我一點也不害怕了。你們說說,我他媽是不是賤?我他媽是不是因為面前是陳丫,才這樣。我他媽是不是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真的,很奇怪,人面對死亡,有時候怕得要死,有時候又歡欣得很。

          我說陳丫,那些年,你怎么不跟我們說說?陳丫說劉樂,我找誰說去?你們都去讀大學,而我去讀中專,我跟你們說?我說陳丫,其實我和老七,我們都,我們都挺想你的。陳丫哈哈大笑,說劉樂,我怎么一點都感覺不到呢?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告訴你,我現在有多狠,我就有多恨。

          就說起了李東。

          陳丫說,李東是我弟弟。陳丫說,李東就是張麗華帶來的兒子。我嫁到了國外,回來后,我已經很有錢了。很快,我就讓我這個弟弟沾上了毒癮,我就讓他變成了我的一條狗。

          我一聽,忍不住罵起來,我說陳丫,你他媽就是一條毒蛇!你別以為你有了恨,就可以為所欲為,就可以為你的今天,找到借口。

          陳丫說是。陳丫說我承認,我就喜歡我爹見到我的錢的樣子,我就喜歡他們一家人,一個個像條狗一樣,被我不停使喚著,嘲笑著,譏諷著。哈哈哈哈。

          李東這時候推門進來說,姐,小點聲,也不怕被發現?陳丫指著我說,給我把他銬上。李東立刻拔出槍,頂在我腦門上,一臉的興奮。我有什么辦法?我只能伸出手,讓他銬。

          那個時候,我的心里充滿了憤怒。我好像說了一聲隋小梅,李東很敏感,問我,你說什么?你說什么?我說,陳丫你去自首吧,不管結果是什么,你只要自首了,你的良心就可以得到安慰。你哪怕只在這世上活一天,也是善的,也是美的。

          陳丫沖過來,問我,你說什么?你說什么?接著就一把抱住我,使勁捶打。我體會得到,那是一個女人在撒嬌的時候才能做出來的舉動。還有,那也是我這一輩子能感受到的最濃烈的女人的滋味。

          第二天我們繼續走?墒巧綌嗔。走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們發現,得經過一座公路大橋,才能走進另一座山中。那大橋下,不是河流,而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我心想,這地形,真是要了命了,一橋鎖兩山,這是真正的咽喉。

          陳丫想都沒想,帶著我們就走了上去。她想快速通過。而我想,隊長和老七他們要不是蠢豬,該出現了。這是最后的機會,如果放我們走進對面那座山中,那么,只要再走兩三天,我們就可以從任何一個路口,跨過國境線了。這叫放虎歸山,放龍入!遣皇?

          果然,他們出現了。

          他們是在我們大約走到橋正中間的時候,突然拉響警笛的。那是一排警車,一輛接一輛呼叫著,從對面橋頭的一座小山背后,急速轉出來,齊排排迎著我們沖。我們忙想回身跑,結果晚了,他媽的后面也是一排警車齊齊圍上來。大場面。我們終于被堵住了。

          陳丫第一個反應,就是一把抓死了我,然后,揮舞著她手里的那顆早已經被她焐熱的手雷,拼命喊,別過來!我炸死他。她喊得腰都彎了下去,她彎下腰的樣子,真像一個絕望的女人在喊她就要被傾軋的孩子。

          李東也沖上來,一把勒住我的脖子,跟著喊,別過來!老子一槍崩了他。

          唉,你們說說,我這臥底,做得真他媽窩囊。真不知道,這次任務結束,隊長又該怎樣奚落老子。當著他們的面,我只好使勁掙了一下,對陳丫喊,陳丫,投降吧,你一點機會都沒有了。你要是投降了,還有活路呀。

          陳丫沒有理我,因為老七帶著人朝我們逼過來了。

          老七的眼睛紅通通的,像是死了親戚。一聲“陳丫”喊出來,聽得出,他也是怕了,聲音抖得要命。為了保護我,他還指著老子罵,他說劉樂,可以呀,你不去調查李老頭了?你這㞗樣,也跟著陳丫干呀?你真是給我們特別行動隊長臉呀!你也真是給你爹長臉呀!我現在才明白,你爹就是被你氣死的。我要是你,還不如一泡尿淹死自己算了,還不如從這橋上跳下去算了……

          之后,他轉過臉來,對著陳丫,突然間相看無語。

          接下來的事情,像刮風一樣。

          陳丫還想跑。因為我,老七他們投鼠忌器,不得不答應她的條件,讓給她一輛車。憑這輛車,我們還真逃進了一座縣城。我一看,陳丫這根本不叫逃,陳丫那是瘋了,專朝人群密集的地方去。她知道,她手上有一顆手雷。天吶,陳丫,你這是怎樣的一種仇恨?你有那么大的恨嗎?

          而我,我告訴你們,每分每秒,我都在想怎樣從她手上奪下這顆手雷。從出擊的方位、角度、力道和速度,我都想了好幾天了,現在,想得我頭開始疼。

          這樣,我們就逃進一幢大樓里。

          其實我知道,我們是被逼進來的。警察鋪天蓋地,老七帶著人在后面緊追,出城的各個路口都被封死,關鍵的路段,還鋪著專門扎輪胎的釘板,我們根本無路可去。人群一密集,車就慢,到了最后,還真被堵停了。我們只好棄了車,往那幢大樓里鉆。

          沖進電梯的那一刻,我看見有無數的槍口黑洞洞對著我們。

          這好像是一座商城,電梯里的數字顯示,最高是十二層。陳丫就按了十二層,出來一看,是一間一間的辦公室。其中一間,門開著,很大,我們闖了進去,沒有人。

          看見沒人,我長舒了一口氣,這總比人群密集要好多了,是不是?等李東把門反鎖死,我覺得,陳丫也像是松了一口氣。她四下搜尋了一陣,見沒有人,就朝窗口走,探頭往下面看了看,一回身,就笑了。

          我說陳丫,你笑什么?陳丫說,死呀!誰要是逼我,我就拉響手雷,跳下去。這地方,再好不過了。

          我一聲痛呼,我說陳丫,我是來救你的。陳丫聽見我這句話,有一絲猶豫,臉上掠過了一陣熱乎乎的色彩。緊接著,又慘白開來。她緊緊靠著窗口一旁的墻壁,搖搖頭,說劉樂,你見過我媽嗎?我媽死得好慘!

          我發現,那也是一扇大玻璃窗,已經是下午了,有陽光從窗口慢慢包圍上來,落在陳丫的身上,讓我很難分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最后她說,我媽死的那天,我爹打扮得像個新郎,去車站接張麗華。

          我忙回頭,見李東驚訝地張著他那張大嘴,握緊了手里的槍。

          我笑起來,我說李東,我要跟你說一個人,隋小梅。李東一愣,一槍頂在我的腦門上,沖我喊,他媽的,別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我說李東,隋小梅說了,愛上一個人,就想為他死。

          這個時候,老七他們沖上來了。

          我早就說過,老七這狗日的,心狠手辣,見到獵物,不管你是誰,從不松口?伤蔡炝,你們說說,要是他能再給我點時間,我是不是就可以讓陳丫投降了?陳丫只要一投降,就有救了。

          老七呀老七,你是要讓我這輩子,留下多大的痛呀。

          老七這狗日在門外亂喊,陳丫,我數三下,打開門雙手抱頭走出來,不然,我們沖進來了!

          老七你喊個㞗呀!陳丫怎么可能聽你的。

          我忙回頭看,陳丫正要去拉手雷上的環。老子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閃身沖了上去。很幸運,我掐住了陳丫的手腕,她再沒有機會讓那顆手雷“滋滋”作響?蛇@個女人的勁,真他媽大,我使勁扭,她使勁掙,她的兩只手,都快成了就要斷裂的鋼條。我一陣心疼,要知道,這是我這輩子都沒有感受過的女人的力道。這是陳丫拼盡全力的力道。

          還有,在我和陳丫都摔在地板上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我爹不是被李老頭推了一把,才從窗口摔下去的。是我爹推了李老頭一把。就像現在,我推了陳丫一把。

          這個時候,李東的槍響了。

          索性跟你們說白了,那一瞬,老子一點都不疼。

          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了血。血正從老七身上往外噴,他背對著我朝我倒下來,他擋在了我和李東之間。

          老七呀老七,你他媽怎么都到這份上了,還想著在陳丫面前充英雄,臭顯擺!

          老七呀老七,老七呀老七……

         

        (十三)

          陳丫的案子很復雜,終審判決下來,已經是一年之后的一個陽光熾烈的夏天。執行死刑的頭一天,我去看她。

          其實我每個月都要看她一次的。整整一年了,其實陳丫已經開始習慣并開始依賴我的這種探望了。隔著玻璃,我拿著聽筒,對她說,我又給你在卡上打了一筆錢,監獄不讓多打,夠兩個月用的。陳丫也拿著聽筒,不說話,只點頭。我說,最近我要出一趟門,你……陳丫突然抬起頭來,她很緊張,望著我。我笑笑,又說,你別擔心,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回來。說著說著,我還是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陳丫,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嗎?你這個人,就喜歡記住別人的壞,永遠都看不見別人的好。陳丫低著頭,不說話,像是從來就不會說話樣的。

          好長時間,她才抬起頭來,望著我說,我錯了。

          我忙轉過身,眼淚奪眶而出。我背對著陳丫往外走,不敢擦。

          一個星期后,處理完陳丫的后事,我隨一個旅行團,來到千里之外一個叫“革命烈士紀念館”的地方。那兒是龍淑嫻的家鄉,供奉著龍淑嫻的牌位,這是我打聽了很久,才打聽到的她的下落,我要來看看。

          那天下著小雨,紀念館門口的保安,依然穿得筆挺,站得筆直。我低著頭走進去,蒼松翠柏,雨珠卷簾,幾乎沒有人,安靜得像是可以聽見千軍萬馬的聲音。順著一排排牌位找過去,終于找到了龍淑嫻!褒埵鐙埂比齻字同很多名字一起,被大片大片鮮花盛開的背景映襯著,像是花的魂。

          情景交融,我突然想老七和陳丫了,我是那樣克制不住地想跟他們說上幾句話。鬼使神差,我順手撥出了老七的號碼。

          突然就通了。他媽的!老七還真就在那邊說將起來。老七說,喂劉樂,想不到吧,我老七就是死了,也要纏著你。哈哈哈哈……想不到吧?嚇著了吧?以為見著鬼了吧?很簡單,這一次,我請電信的幾個哥們去我酒店吃了頓大餐,他們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交一筆費用,他們就能讓我的號碼永遠保留著。我還錄了我的聲音,想讓你一個人寂寞的時候聽聽。唉,如果這一趟不是我想的那樣,我是說,如果我還活著,我就把錄音這件事告訴你。保證,他媽的你小子感動死了!可是,可是好不容易折騰出這么大一個主意來,我總得說點什么吧!說點什么呢?說實話,你知道咱們兄弟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嗎?咱們兄弟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生錯了時間。我們要是早出生個八九十年,我保證你和我,我保證,我們都是龍淑嫻李老頭那樣的!算了,不說了,再說他媽的不吉利了……

          算了,我還是肉麻一點,再說上一句吧,要不然你聽了,一滴眼淚都不掉,劉樂,我會想你的。劉樂,老子就是死了,都會想你的……

          喂,喂喂,劉樂,我的話,是不是太多了……

        【作者簡介】

          竇紅宇,中國作協會員,媒體人、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首屆云南大學滇池學院駐校作家。曾有多部長篇小說發表于《十月》《大家》等刊物,并被改編成影視劇、出版成書。多部中短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月報》等刊物。發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


        最新评论
        請先登錄才能進行回復登錄
        电话直呼
        在线客服
        在线留言
        发送邮件
        企业位置
        联系我们:
        13887466711
        13518780782
        客戶經理
        點擊這里給我發消息
        還可輸入字符250(限制字符250)
        技术支持: 建站ABC | 管理登录
        seo s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