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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賞讀】竇紅宇丨中篇小說《如命蒼!罚ǘ

        时间:2023-07-12 09:57:09     【转载】   来自:文化曲靖--爨網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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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律顧問:保會陽律師    云南法聞律師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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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李老頭一動不動,睡在很多管子中間,安詳,甚至眉目間還露出微微的笑。見到我,便伸出手來。那些管子隨著他伸了伸、動了動,把李老頭弄得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鳥。

          我忙繞過一個閃閃跳跳的心臟監護儀和一個血壓監測儀,來到李老頭身邊。李老頭抓住我的時候,我一哆嗦,恍惚覺得是小時候被李老頭抓住了。但隨即,我又看見,有一根管子里的血從李老頭的身體里朝外涌了涌。輕輕一掙,就會有一種黏糊糊的液體,通過一根管子,流到固定在床邊的一個袋子里。

          所以,李老頭也只是這樣抓了抓,又轟然倒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只說了一句,劉樂,你爹不是你害死的,就昏過去。

          我立刻抬起頭,看了看老七。老七很平靜,一副死過幾回的樣子。說劉樂,我們走吧,明天再來。老七說,明天李老頭的精神可能會好一點。

          一出來,我打擊老七。我說老七,你這個大英雄怎么不在特別行動隊干了?你這個大英雄怎么也像我一樣回來了?其實哪像我呀!其實你比我能混多了!你瞧瞧你瞧瞧,又是開酒店,當老板,又是穿名牌,開寶馬,風光呀。怎么,是不是也想在這社會上,弄個英雄干干?今天晚上,你是不是請我去你那酒店泡個妞呀?

          老七哈哈一笑,說劉樂,你信不信,這英雄在哪兒都是英雄。我說是呀是呀,我這次答應回來,你以為我是想看李老頭呀,其實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這英雄,是怎么無用武之地的。哈哈哈。老七咬牙切齒,說劉樂,你給老子等著。

          接著,陳丫請客,為我接風。

          我一聽不干了,說老七,你這玩的是哪一出?陳丫請客不就是你請客嗎?一家子,有什么區別?老七說劉樂,我跟陳丫不是一家子,人家早嫁人了,大老板,大大老板。我聽著有點懵,說老七,原來陳丫沒有嫁給你呀!這是怎么搞的?當初要不是因為你,陳丫肯定、肯定答應我了。

          我一路上嘮嘮叨叨,我說老七,陳丫不嫁給你,你早告訴我一聲呀,F在倒好,兩個人都沒嫁,那她嫁給誰?

          老七一拍方向盤,說劉樂,給老子閉上你那臭嘴。

          老七是在我離開特別行動隊一年多后,跟著回來的。一回來,就開了家四星級大酒店,那個風光。再加上陳丫和老七好,我一聽,就覺得自己這輩子是再也不會回去了。

          我覺得自己過得特別委屈和孤單。

          所以,當陳丫抬著酒杯朝我走來,我慌死,張口就說,是李老頭,叫我回來的。

          陳丫這接風宴設在她自己的私人會所里,幽僻的山腰,紅磚璃瓦,桂花海棠,竹子假山,琴起簫伏。跟李老頭亂糟糟的病房比,簡直就是換了人間嘛。

          來了一幫人,都是陳丫帶來的。我一個也記不清。反正,有老道的,有生猛的。老道的負責察言觀色、隨聲添好。生猛的負責倒酒干杯、敬上敬下。還有幾個女人,負責轉盼流光、百依百順。僅這場面,已讓久避人世的我有點驚惶不暇了,更何況,還有菜。

          陳丫的菜,特別毒,吃的是河豚魚。

          除了火腿、蟲草,還有桂圓、黃芪和當歸,純黃的土雞湯燉了一天,一個大鍋端上來的時候,肉香撲鼻,膽戰心驚。

          陳丫一使眼色,我一旁的女人應聲而起,滿滿一湯勺,盛進我碗里。我一看,他媽的還有個腳趾在里邊,肉乎乎的,心里一嘔,就去看老七。

          老七這狗日,吃得稀里嘩啦,大汗淋漓,殘忍得很,像個餓死鬼。

          坐在對面的陳丫一看,笑起來,說劉樂,我們倆,怕是有十多年沒見了,怎么?生分成這樣了?你看看人家七哥,吃起來就像土匪,哪還管桌子上坐著的妹子呀兄弟呀。

          老七一聽,抬頭哈哈一笑,說我今天來,就是個陪客,你們都十多年沒見了,你們聊你們聊。

          陳丫一笑,說七哥真會開玩笑,咱們三個人,有一個人不聊,你叫我們倆聊啥呀?聊你們臥底呀?哎,我說劉樂,你這次回來,是不是來臥我的底呀?

          陳丫說著,就抬起酒杯朝我走過來。我一慌,隨口罵了一句,臥他媽的底!我現在,研究的可是歷史。歷史你們知道嗎?那就是個蛋!是李老頭硬叫我回來的。你說這李老頭,真是的……

          老七聽見我的話,哈哈大笑起來,說劉樂說得好,陳丫是誰?誰要是敢臥我們陳丫的底,老子們,老子們就讓他像這穿山甲一樣,給它一鍋燉了。哈哈哈哈。

          陳丫馬上抗議,說七哥,瞧你說的跟真的一樣,我陳丫,可從來不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

          氣氛一下緩和了許多,河豚魚就熱騰騰端上來。一人面前一小條,放在碗碟里,像是一人面前多了一個剛剛洗浴梳妝出來的美女。恰到好處,話題也就轉到河豚魚上來。陳丫說,劉樂,這東西你們放心吃,這河豚魚呢本身不貴,可為什么這樣貴呢?這就說到點子上了,加工費貴呀!要是在別的地方,打死我陳丫都不敢請你們吃這東西,可在這兒不同,我是專門請了經過特殊培訓的日本廚師過來做,又親自嘗過兩回,才敢讓你們開這個口。

          老七說陳丫,你俗不俗呀,跟我們兩個在一起,開口閉口貴呀錢呀的,你也不怕我不領你這個情。陳丫“哎呀”了一聲,說七哥說得對,我呢就是嘴笨!算了算了我也不說了,我還是請他們來介紹這個新鮮貨吧!說完朝著肅立一旁的服務小姐一招手,就見人家邊低頭應著邊把廚師請了進來。

          那廚師說日本話,金絲眼鏡,聲音很輕,怯怯的,像是生怕引發了眾怒。旁邊的翻譯官聲音反倒大,像個推銷員。這樣,日本廚師小聲說一段,翻譯官就響亮地說一陣,像是要把每個人面前的河豚魚,說得翻身而起。

          翻譯官指著那日本廚師說,他說了,我們這河豚魚,是養在池里的,毒性要比野生的小。吃之前用刀割去魚鰓、切掉魚嘴、挖掉魚眼睛、剝掉魚皮,再剖開魚肚拿出魚腸、肝臟等含有劇毒的內臟,再用清水一點一點把沾在魚身上的毒汁洗干凈。

          翻譯官又側耳聽著那個日本廚師“哇啦哇啦”說了一會兒,才又說,他說了,在他們日本,是要經過兩年多的特殊專業培訓才能烹飪河豚魚的,而且每次他們廚師都要試吃,吃了沒事,才放心端到客人的面前,所以請大家放心,他們烹飪的河豚魚,是最地道最讓人放心的美味。他請大家放心享用!另外,大家可能不知道,這河豚魚,是從日本原裝運來的,肉質鮮美無比。

          說完,人家當著眾人吃一口,鞠個躬,彬彬有禮退了出去。

          這么一鬧,大家就熱情起來。話匣子一打開,全是小時候的事。陳丫興奮得像只鳥,嘰嘰喳喳到處飛。一會兒敬老七一杯,一會兒敬我一杯。吃兩口,又讓我們三個一起干一杯?偸歉袊@,說你們看看,這世道都變成什么樣子了,可我們三個人,當真是沒變。我們三個人,只要一聚頭,就是民政局的大院了,小時候多好呀!只是沒機會,不然,我非把那大院子,買下來。

          當著陳丫,老七總是要壓我一頭,見我很少吃,就說劉樂,你是不是怕死呀?你要是怕死,把你碗里的拿過來,老子吃雙份。我嘴一撇,說老七,你以為我怕死呀?死算什么,你現在這樣活著,才讓我難受。哈哈哈哈,我只是,只是不適應原來那個工作。老七說劉樂,反正磨嘴皮子,老子磨不過你,要是再有個陳丫,你狗日,更是抵死了不認㞗的。哈哈哈哈。

          到后來,肯定就說起了李老頭。很怪,提起這個在病床上垂死掙扎的老人,大家沒有一點悲傷的意思。大家都說,李老頭九十六歲了,活得太長了。陳丫很可愛,還想起了李老頭唱的蘇聯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大家跟著唱,那個夜晚,沉醉又動情。

          第二天,老七來接我,繼續去看李老頭。我的酒剛醒,神情萎頓。但提起陳丫,還是不甘心。多可惜呀!我說老七,你怎么不早告訴我?老七咧開嘴,使勁笑,說劉樂,你怎么不這樣想,既然陳丫輪不到我,還有你什么事?我一聽,再也說不出話來,覺得老七的笑,又干又裂。

          李老頭這天精神好。見到我們,聲音也大,人也分得清。李老頭指著老七,說這是老七。又轉頭看看我,說,這是劉樂。我肯定看上去沒好氣,我還在想陳丫。我想,陳丫這么有錢,人還這么可愛。我想,陳丫怎么這么可愛還這么有錢?陳丫……

          李老頭不管這些,喋喋不休,嗓子里呼嚕呼嚕的。李老頭說,我已經九十三歲了,一轉眼,我都活了九十三年了。有些事,是該跟你們說說了。原來是保密,現在,很多年過去了,不用了。

          李老頭說著說著,還想坐起來?伤砩系哪切┕茏永吨。他努力了一陣,覺得還是趕快說比較好,就又躺回去,身子縮成一團,加上那些管子,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腳的蜈蚣。

          李老頭說,你們聽說過一個電臺嗎?一九四〇年,我二十歲,奉命打入這個電臺。我們的工作,就是向重慶報告,每天從西南面飛過來的日本飛機,架次,批次,多少架,多少批,是偵察機,還是轟炸機……

          老七聽得出神。我心不在焉,我知道,李老頭堅持不了多大一會兒,就會昏死過去。

         

        (五)

          這么說,李老頭是個英雄?老革命?

          我不屑。我說老七,李老頭他在說胡話呢。你看看,他明明九十六歲,被他說成九十三。你看看,我爹明明是生病死的,他偏偏要說我爹是被我害死的。你看看你看看,老七,我們這兒,哪有什么電臺?從來就沒有聽說過。別相信李老頭,他在說胡話呢。

          老七說,我信。

          我萬分不解。怎么可能呢?那李老頭,從我們小時候,就背著個手,在民政局大院里轉來轉去,除了管閑事,你見他什么時候英雄過了?我看,他就是個混日子的。老混混。

          老七說劉樂,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人家李老頭,那是對革命有功,年紀大了,才到我們民政局來,民政局民政局,什么意思?就是要給無兒無女的李老頭,養老送終嘛。

          我說怎么可能?現在哪有什么英雄?老七說怎么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現在就沒有英雄了?我伸手摸摸老七的頭說,天!你不會是在特別行動隊那幾年給待得特別糊涂了吧?你轉過臉,從你這大玻璃窗往外看,你看看你這酒店停車場上都停著些什么?車,好車。要是不上個三十萬,都不好意思開你這兒來停!這是什么意思,你該明白了吧?這年頭,能掙錢,活得好,才是英雄。

          老七一拍桌子,說劉樂,你別在我面前牛皮哄哄的,就你那㞗樣,也配談什么英雄?

          我也一拍桌子,說老七,你也別在我面前牛皮哄哄的。英雄怎么可能都讓我碰上了?李老頭是,你老七也是,哦,到了特別行動隊,老子滿眼都是英雄,就我一個㞗包,我才不信呢。那要是這樣,我想問問你,陳丫是不是也是英雄?別牛皮哄哄的了。

          老七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喝干凈,說劉樂,我嘴笨,說不過你,老子才不跟你浪費時間呢。我不依不饒,說老七,你別打哈哈。你哈哈哈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來陳丫來了,才把我們兩個分開。陳丫說老七,你別一天到晚揭人家劉樂的傷疤,人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有病呀!

          后來干脆就上樓,K歌,那是老七的酒店,像個巨大的迷宮,流光溢彩,燈火靡靡。那些穿梭在走廊里的人,都披著金子般的光。我一下囂張起來,說老七,怎么樣?到了這兒,不裝英雄了吧?老七告饒,說劉樂,唱歌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一仰頭,醉了過去。

          等再醒來,是在陳丫的車上。我不想醒,我微微動了動眼皮和身子。那車太舒服,到處散發著一股陳丫的氣息,像是陳丫的懷抱。我愿意靠在這樣的懷抱里,一動不動。

          十多年不見,陳丫好像已經老了。歲月在她臉上,像她的車一樣匆匆駛過。這樣也好,這樣,至少她還活著。

          我突然想起了隋小梅。

          有一次,我和老七執行任務,是怎么抓到那姑娘的,我已經忘了?傊,我們就抓到她了。叫什么?就叫隋小梅吧。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姑娘長得太他媽像陳丫了。這可怎么辦?

          怎么辦?怎么辦也得帶回去審。

          老七問她,年齡?隋小梅答,十九歲。一旁記錄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這年齡夠槍斃的了。老七望了我一眼,又問,隋小梅,你老實說,你要把毒品交給誰?隋小梅低下頭,不說一句話。

          后來老七發火了,拍桌子砸板凳,隋小梅嚇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臉憋得鼓脹鼓脹的紅,就是不說一句話。老七急得,差不多要沖上去把她撕了。

          我知道老七急什么。這女孩,要是不快點跟我們好好配合,說出交貨地點和接頭人,就沒有立功表現,就減輕不了她的罪。她那旅行箱里搜出來的毒品,夠槍斃她兩回了。我知道,老七想救她。

          后來我審,老七記錄。我不跟她講案子,只跟她談愛情。我說隋小梅,你這個年齡,正是一個姑娘最好的時候,一大幫小伙子追呢!怎么?談過戀愛嗎?我估計你就沒談過。你要是沒談過戀愛就死了,想想,多遺憾多不合算呀。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誰在愛你,有誰會為你哭,對不對?愛你的那個人到底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對不對?

          隋小梅突然仰起臉,瞪著我說,不對,我有男朋友!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

          她男朋友叫李東。后來隋小梅交代,她就是為他,帶毒品的。

          也就是說,毒品的交貨人,就是李東。我們立刻向隊長匯報了案情,這樣,當天下午,我們就押著隋小梅,來到了交貨地點。我們要利用隋小梅,抓住李東。也就是說,我們要利用一個小姑娘,抓住她的男朋友。

          這可能嗎?這就相當于你讓一個女人,親自殺死了她的愛情。那得有多殘酷。

          的確是殘酷的。那天在廣場上,幾十雙眼睛盯著隋小梅,幾十個老七樣的人在隋小梅周圍走走停停。隋小梅迎風而站,瞇著眼,拖著旅行箱,很淡定,像是要等一場生日聚會,或者,一束巨大的玫瑰。

          李東就來了,那是快黃昏的時候,西斜的陽光在這個狗日身上勾出了一層金色的輪廓,反倒讓他對著隋小梅的笑,顯得那樣帥氣迷人。果然,快走到隋小梅身邊時,隋小梅對他輕輕叫出聲來,快跑!

          李東轉身就跑。就在他臉變了顏色的一瞬間,老七已經像狼一樣撲了上去,把李東死死按住。

          隋小梅太天真,那個時候,李東怎么跑得了?

          但隋小梅還是救了李東。因為李東沒有接觸毒品,按照法律,構不成犯罪。加上李東抵死不開口,只關了幾天,就放了。這個案子所有的罪責,隋小梅一個人承擔。

          老七和我,痛心疾首。

          我們問隋小梅,你他媽吃錯藥了,你知道這案子是死罪嗎?隋小梅仰起臉來,在我們面前,顯得異常安靜。好像要槍斃的不是她,而是我們兩個。

          她說,我愛他。

          我靠!我記得老七是這樣叫的。半年以后,當我們聽見隋小梅被判死刑的消息時,老七就是這樣一邊踢著墻,一邊叫的。那個時候,好像就要死的不是隋小梅,而是陳丫。

          好了好了,現在,陳丫正好好開著車呢,F在,大街上的燈火就是大街上的燈火,現在,陳丫送我回家。

          我媽見到我,嘴就不停。她說,床前幾天就給你鋪好了,你去睡睡試試。又說,餃子前幾天就給你包好了,你去煮煮瞧瞧。接著就是一聲嘆,唉,這冰箱,還是你爹在的時候買的。唉,你爹怎么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轉眼就不在了呢?

          我不想說話,心里那個煩,簡直煩死了。自從我爹死后,我媽像是變了個人,心腸硬得很,三句話就要扯到我爹身上。好像她心里剩下的那點溫熱,都已經隨著我爹去了。

          我媽說,早點睡,明天一早,去給你爹上上墳,磕幾個頭,也好讓他知道你活得好好的。省得我老夢見他。

          我拉開冰箱瞧了瞧,皺皺眉,關上了。餃子倒是包了很多,但我知道,自從我爹死后,我媽包的餃子,餡不是餡,面不是面,難以下咽。我媽再也不是我媽了。

          那么,我爹是怎么死的?我曾經問過我媽。我媽猶猶豫豫說,肝癌,晚期。你在特別行動隊,所以一直瞞著你。我馬上急了,我說媽,一個什么破隊,又不是什么好單位,你瞞著我干嘛?我媽就哭,再也不理我。

          后來好像有個說法,說我爹是被我氣死的。說我膽小,沒出息,我爹聽說后,一聲長嘆,說了一句——劉樂,你活著還不如死了。就一病不起。這種說法,對我打擊很大,我沒有追問,我哪好意思追問。是不是?

          今天又不同,今天我媽特別興奮。嘮嘮叨叨之時,臉上又泛著欲言又止的紅光,像個告密者。我見我媽從來沒這樣過,就不敢走遠,一直陪著。

          后來我媽煩了,催我,說劉樂,你還不去睡?你再不睡,明天怎么去上墳?瞧你這沒出息的樣。我說,我好長時間沒見著你了,等你睡了,我再睡。我媽想了想,也沒覺得什么不妥,撇了撇嘴,眼睛里,還滲出幾滴淚來。我媽說劉樂,告訴你件事,李老頭要死了。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我去瞧了,是要死了。

          我媽一聽,眼睛突然瞪起來,圓鼓鼓的,說劉樂,你說的是真的?我說是呀,我專門和老七去醫院瞧見的。我媽一下把手捧在胸前,說這回好了這回好了,這回,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了。我伸手摸摸她的頭,說媽,你是不是有什么毛?

          我媽一巴掌擋開,說劉樂,現在,我只向你一個人宣布,你爹雖然對你說過氣話,可你爹不是被你氣死的,你爹是為了救李老頭死的。

          我腰桿一下挺得筆直,聲音也大,我就說嘛,我爹怎么可能會被我氣死?媽,我擔不起!我委屈得像個孩子,在我媽面前,就要號啕大哭。

          后來我同我媽親近了許多。上墳回來的路上,我覺得有很多問題要問她。我說,媽,那我爸是怎么救李老頭的?當時李老頭怎么了?我媽說,我也不知道,等我趕到醫院,你爹只說了一句話,叫我不準說這件事,要是說了,他做鬼都不會放過我。我又換了一種問法,我說媽,那么,這李老頭到底是個什么人?為什么救了他,還不準說?

          我媽說,唉,只聽說,李老頭是個英雄。

         

        (六)

          看來,這回是必須查查這個人了。

          李老頭,你這個老不死的!李老頭,你早就該死了!李老頭,你才是活著還不如死了!

          我直到現在好像才想明白,我不愿意回家,而愿意待在三百多里外的一座小縣城的原因,不是什么他媽的怕見老七,也跟什么他媽的特別行動隊無關,而是因為我爹。我終于知道,因為說我爹是被我氣死的,讓我很久以來沒臉見人,讓我活著還不如死了。

          我記得,好像我是在我爹死后,才離開了特別行動隊,去到那個縣的文史辦的。

          李老頭!我在醫院的走廊里大叫大喊。李老頭!我一把推開病房的門,就要朝李老頭沖上去。

          老七一把拉住了我。而李老頭那時沒有醒,皮膚粉紅,睡得像個嬰兒。

          我折身出來了。在停車場,我把等在車里的陳丫也一同拽出來,之后,像個風華正茂的演說者,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我爹不是我氣死的,而是為了救李老頭死的。第二,這一回,我要徹底調查李老頭。第三,我要回來了,我再也不想待在那個破縣城破文史辦陪那個破主任喝酒了。

          陳丫“撲哧”一聲笑起來,說劉樂,你有病吧,至于那么認真嗎?想回來就回來,沒誰不讓你回來。來我這兒,我給你開高薪,保管你三年買上大房子,討上漂亮老婆。老七一聽,跟著樂,說對對對!劉樂,你狗日,就是太糾結!人嘛,就是要活輕松點,他媽的人人都像你那樣,這日子怎么過?我說,老子承認,你們說的都對。但是,你們得讓我再糾結一回。

          就開始了。

          查一個人,本來就是我和老七的拿手好戲,大學畢業這些年,我好像沒干過別的,專干這事了。那么,調查李老頭,從哪兒開始?當然是從他說的那個電臺。

          從李老頭后來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們知道,那個電臺叫671。如果用專業術語念出來,叫“六拐幺”,很難聽的字眼。他媽的,你怎么不叫柳擺腰呢?

          可是,李老頭說完就沒力氣再說了,昏迷的時間比說一個詞的時間長。我沒有辦法,只能自己去找。查遍縣里所有的資料,根本沒有這個電臺的記錄,為此,我叫上老七,去了趟省城。

          在省圖書館檔案中心,我終于查到了關于671電臺寥寥數語的記錄,上面說的,跟李老頭說的差不多,就是說,這個電臺是存在的,而且就在我們縣西山的山尖尖上,海拔2800米,叢林掩護,溝壑密布。

          離重慶九百多公里,正好處在從西南面飛來的敵機的航線上,是向重慶報告敵機轟炸的最佳地點。

          順便說一句,那是一頁經過影印的紙,內容黑黃,字跡模糊。要是原件,肯定很硬,脆弱,用手輕輕一搓,就會碎掉。

          另一頁,還是影印的。頁首蓋著一枚黑糊糊的章,仔細辨認,是“軍統絕密”四個字。我心里一怔,突然想到了李老頭說的一句話,李老頭說:“一九四〇年,我奉命打入這個電臺!蹦敲淳褪钦f,李老頭進入這個國民黨軍統的秘密電臺,是奉命打入。根據后來的事情,不難判斷,李老頭肯定是地下黨。

          可這頁標著“軍統絕密”的紙那時肯定蒙在鼓里,上面寫著簡單的一句話:一九四〇年二月,經過嚴格的培訓和審查,十二個人進入了671電臺。下面是十二個人的名單。我一掃,姓李的只有一個,叫李冬云。李老頭很好找嘛,還臥底呢。

          還有一個人的名字,讓我印象深刻,龍淑嫻。這分明是個女人的名字。重要的是,這個名字透露出了20世紀40年代民國的趣味和民國的氣息。甚至有一陣,我想象著這樣的情形——早春二月,龍淑嫻穿著學生裝,圍著一條白色的長圍巾,朝李冬云款款走來。

          能查到的,就是這些。你就是翻遍整座圖書館,整座省城,也就這幾個字。畢竟太遙遠了,回去的路上,老七邊開車邊打著哈欠,說遠得都他媽快成歷史了。打完哈欠,老七突然又變得津津樂道,他兩眼放光,拿著方向盤使勁掙了掙,像是要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他說劉樂,這個李老頭,都快成文物了。

          我翻翻眼睛,不想理他。老七這樣子,我太熟悉。在特別行動隊,只要行動之前,他都會這樣兩眼放光,拿著方向盤使勁掙。這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我隨口說出了我們行動前經常說的一句話,我說老七,你不會是怕了吧?老七一愣,哈哈大笑,這一次,老七沒有說我不怕、你也不準㞗之類的鬼話。老七很輕松,他說對對對,老子怕了,干這事,他媽誰不怕呀!老子跟你一樣,不干了!

          我心里一抖,百感交集。

          因了這百感交集,老七那天晚上,拉著我去酒店,要了一間包房,兩瓶人頭馬,要跟我說說知心話。

          老七要跟我說說陳丫。

          老七說劉樂,我知道,這些年來,我們兩個不對勁。我說,什么不對勁?老七說,就是不對付,就是別拗,就是心里較著勁,就是兩個人瞧著挺好,心卻離得老遠。老七在努力搜集著詞語,最后他說,唉呀,就是面和心不和。他說劉樂,你別笑,我知道,我腦子沒有你好使。

          我趕緊說,哪能呢老七,你哪兒不比我好使了?陳丫在的時候,你腦子比我好使。辦案子,你比我好使,現在做生意開酒店,你照樣比我好使。老七,其實你得承認,說到混,你比我能耐大多了,要不然,現在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職員。你開寶馬,我、我他媽只要是四個輪子的,都買不起。

          老七使勁搖頭,老七說劉樂,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其實,其實從老子生下來睜開眼睛瞧見你,就把你當兄弟了。我現在想明白了,咱們兄弟之間,不就是因為有了個陳丫嗎?還有,還有那個時候,我得承認,我太年輕,喜歡在陳丫面前,臭顯擺。

          我不同意,我說老七,你不是太年輕,你就是個他媽七面是鬼八面玲瓏的人,這一點,你得承認。要不然,陳丫怎么見了你,就跟見了電影明星樣的,那些年,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老七不同意,老七說劉樂,你也不想想,我就是再怎么顯擺,人家陳丫,還不是跟著大老板跑了,她能嫁給我?你豬腦子呀,好,再回頭想想,老子能混?老子再怎么能混再怎么能打,今天還不是開個酒店,混混日子。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開酒店嗎?老子就是想讓陳丫看看,我們這種人,也能掙錢。

          老七說著說著,淚眼汪汪的。后來他悶哼了一聲,說陳丫呀,你是真的讓我想不通呀。

          我一看,伸手拍了拍老七。我知道,這狗日是真的傷心了。

          娛樂部那個女經理敲門進來,打斷了我們。女經理一看這陣勢,忙朝老七偎過去,一只手摟著,一只手摸著,說七哥,要不要我給你們叫幾個妞去,我看你們倆,這也太悶了。

          后來不知為什么,話題扯到了隋小梅身上。

          好像是老七非要點那首叫《無間道》的歌,跟著屏幕上的劉德華、梁朝偉鬼喊鬼叫:“明明我已晝夜無間踏盡面前路,夢想中的彼岸為何還未到?明明我已奮力無間,天天上路,我不死也為活得好……”唱著唱著,我也被感染,帶了進去,兩個人丟下那些干瞪著眼的妞,抬著酒杯摟著肩膀,唱得淚光閃閃,仿佛一輩子的恩恩怨怨,就在那首歌中,轟隆轟隆化解了。

          后來我終于忍不住,哭了,脾氣大起來。我說老七,是你殺死了隋小梅。那時音樂雜亂,女經理叫來的那些漂亮妞們,個個起身唱歌扭屁股,這些話,只有我們兩個聽得見。

          老七很震驚,老七說劉樂,你放屁!我說老七,你別忘了,是你們放了李東的。老七說劉樂,你怎么還記著這些呀?你記著這些干嘛呀?

          李東一放,線索斷了,案子無法繼續。隋小梅最后被執行死刑。

          槍斃她的那天,已是深秋,微涼的早晨,山坡上陽光遍地。隋小梅穿著一件大紅毛衣,好像還化了淡淡的妝,手被捆著,看上去,叫人心痛。

          后來她迎風跪了下去,最后一刻,一個女法官上去問,隋小梅,你還有什么要說的?隋小梅說,我想把我的頭發解開。

          這是一個死囚最后的要求,女法官沒什么考慮的,一伸手,解開了挽在隋小梅腦后的髻。頓時,烏發如瀑,隋小梅使勁一甩,我看見了她滿臉的滿足和癡迷。

          姑娘啊,你怎么這么傻呀?槍響的時候,我和老七都忍不住流下淚來。我們兩個發誓,一定要抓住李東這個狗日的。

          后來陳丫來了,老七唱得更起勁!拔乙獮槲一钕氯,也代你活下去……有沒有終點誰能知道,在這塵世的無間道……”陳丫是老七打電話叫來的,來了也不理我們,在一旁抬著酒杯使勁喝,差不多了,便使喚一個妞去點了一首歌,輪到她的時候,就唱起來——“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哎,我說陳丫。哎,陳丫,陳丫……

         

        (七)

          那么,大部分,只能虛構了。

          我再跟我媽講起李老頭的時候,說,媽,我只能將就著跟你講講。

          李老頭,名叫李冬云。奉地下黨之命,二十歲的時候打入軍統,一九四〇年,他們在經過嚴格的培訓和審查后,十二個人,來到一個叫“671”的電臺報到。職責就是秘密觀察、獲取從西南面飛往重慶的日本敵機的情報。這個電臺,為抗戰勝利,為重慶在大轟炸期間免遭更大的損失,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既然是十二個人,那么肯定是四個人一班,三班倒,晝夜不停。李冬云和龍淑嫻,肯定分在一個班次里。

          那是戰時,將這樣一批電臺密碼精英集中在一個山頭上,是要冒極大風險的。因此,守衛極其森嚴。

          守衛森嚴帶來的結果,是什么呢?吃和?肯定是一流的,沒有問題。上班?那就更不用說,肯定是全力保障。那么,關鍵的問題是下班了,怎么辦?一批朝氣蓬勃的男人,就這樣多年封閉在一個山頭上,就是一窩羊,也會反抗的。你將一群公羊關在一起試試。

          怎么辦?龍淑嫻?那不扯嗎?蔣介石和他的反動政府再怎么混蛋,也不會光靠一個龍淑嫻的。你讓一只母羊去面對一群公羊試試。

          到了這兒,我發現我的想象力不夠,只好去找李老頭。

          李老頭漸漸清醒已是黃昏,病房里亮起了燈。李老頭睜開眼睛,幾乎認不出我?瓷先,更像是對我的調查不滿意。好一陣,他才“哦”了一聲,說,是劉樂啊。

          接著,李老頭就劇烈咳嗽起來?鹊锰旆馗,插在身上的那些管子,帶動著他身上的每一個器官在震顫,身體里所有的血,都在一涌一涌的,就要噴射而出。

          咳完了,喘息待定,李老頭反倒清醒了。李老頭說,劉樂,你怎么那么傻呢?反動的國民黨政府那時有多強大,他們在山下駐扎著一個排女兵呢,每個周末,都用卡車拉上來,跳舞,開……舞會……

          李老頭還說了一句話就又昏過去。李老頭說,當然,我是……我是不去的。還有……還有……

          我很失望。李老頭的昏迷,就像超級瑪麗中的那些要命的陷阱,你要憑借巨大的耐心和運氣,才能等來他不昏迷的時機。

          我哪有那時間呀。我問過醫生,李老頭沒有什么病,是全身器官衰竭。李老頭活得太長了。這就是說,李老頭隨時可能死去,更別說隨時發作的昏厥。怪獸們一個個朝他蜂擁而來,怪獸們都在爭相吞噬他的生命,沒有辦法,你得習慣。

          那么,就是舞會了。

          每到周末,“671”就會運來一卡車美女,整個西山的山頂,就會彌漫著一股荷爾蒙的味道。李冬云不去,當然是對的,是說得通的。他是地下黨,地下黨怎么能跟荷爾蒙沆瀣一氣?重要的是,李老頭昏迷前說的“還有”……

          還有誰?還有誰不去?

          從邏輯上分析,當然是龍淑嫻。早就說過,你讓一只母羊天天去面對一群公羊試試?龍淑嫻早就膩味厭倦了?梢钥隙,龍淑嫻也不去。

          他們就去值班。兩個人在發報機前,反倒借著外面霓虹閃閃的舞會,開始了眉目傳情、兒女情長?

          天吶,李冬云和龍淑嫻,他們談戀愛了?這,可能嗎?

          后來,陳丫一個電話打過來,約我吃飯。陳丫說,劉樂,回來了就一個人悶頭發大財呀?想什么呢?跟我也說說。

          想什么呢?每天面對著一個要死的老頭和一個生無可戀的老媽,能想什么呢?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我爹的死,我爹不是我害死的。關鍵得找出說服我自己的理由來。

          陳丫聽了,哈哈笑。陳丫說,劉樂,我看全世界就數你活得累。你管它!

          陳丫約我來的這個地方,又不同于她的私人會所,小巧雅致,封閉,一看就是適合私聊的金貴場合。幾絕人聲,只聽得見大玻璃窗外淌過的那條河流的聲音,潺潺而來,淼淼而去。從東面的高山中化雪水而成,朝幾百公里外的金沙江匯聚。其身其形,雖晝夜默默,其實都是轟轟烈烈之境界,暗涌多少勇氣,委藏多少曲折。這多少讓我覺得,我們的談話,無論如何都被陳丫添上了些許女中豪杰的凜然之氣。

          就如眼前這杯茶。甘冽堅亮之骨,非山中冷孤經年之山泉,化不出這纏綿輕柔之韻味。只見陳丫紅唇一抿,頓覺云霧飄飄,嵐起黛繞。

          我心里一嘆,陳丫已經不是從前的陳丫了。

          陳丫笑了,說劉樂,你嘆什么氣嘛,是不是覺得我陳丫老了?

          我一驚,心想這陳丫怎會識得我心里的動靜?頓時小心起來,不覺恍恍。再一細看,陳丫真是不同以往,像是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牽扯這屋里的瑣碎。她只要眼光一掃,門就開了,就見一男侍,勾腰貼耳,站于身旁,聽她吩咐。她只要輕敲茶桌,門復又開,但見一女優,盈盈頷首,立于身后,容她使喚。我不知道那扇密雕繁刻的木門外,到底等著多少人?可以肯定的是,我正同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共飲一時。

          反過來,陳丫哪有我想的那么嚴重,人家始終神情自若,看上去,要么是她舉重若輕,要么就是拿我不當外人。這多少讓我自然了些。

          話題輕而易舉就轉到老七身上。

          陳丫抿嘴一笑,說劉樂,老七是不是又在說我什么壞話了?我哈哈笑,說怎么可能,老七如今巴結你還來不及。陳丫說劉樂,你不知道,老七變了。也不知道為什么,自打他從你們那個什么特別行動隊回來后,是怎么也跟我親近不起來了。他瞧我的眼神,我都怕得慌。唉,我知道,我們是再也走不近了。

          我說怎么可能,老七,老七挺傷感的。

          陳丫哈哈大笑,說劉樂,你別聽他放屁了。做起生意來,把老娘我殺得丟盔卸甲的,就是他!那個心狠,那個歹毒,一般人,哪是他的對手。劉樂我跟你說,我是真有點怕他了。

          我一聽,說,還有這回事?陳丫你快說來聽聽,說來聽聽。陳丫一聲嬌嘆,說劉樂,算了,不說了,說起來傷心。我說怎么回事你們倆?你今天就照直了說,使勁說。說完了,我去收拾他。我說,這狗日的越活越不像個男人了。

          陳丫一聽,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隨即又黯淡下去,說,我看還是算了,老七的背景,硬得很。

          是一塊地的事。

          這些年,飲料廠是怎么也混不下去了。你去想,到處都是什么什么可樂什么什么酸奶了,而這家國營的小縣城飲料廠,仍舊是生產汽水,這怎么混?早就關大門了。在高樓林立的市中心,一大片雀屎遍布的破廠房。你再去想,對于嗅覺敏銳的商人來說,那是一種怎樣的誘惑?

          陳丫第一個找到廠長,提出合資開發的事。廠長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齡,就因為破產的飲料廠爛在他手中,就像守著個植物人,進,進不了,退,退不得。一聽陳丫的意思,巴不得呢。你看那廠長,眉頭一松,笑得后槽牙都看得見。后來眉頭又一緊,說這事當然好,但要市里批。

          陳丫是誰?陳丫就有這個本事。只見她一頭扎進市里,像上班一樣,開著車,天天把市里的人一批一批弄到她的私人會所,你一杯我一杯,今天羊里脊明天牛蹄筋的,吃得人人膘肥體壯,富態十足。

          這塊地,就要批了。

          老七恰好回來了,你說巧不巧?陳丫說劉樂,你說要是這世上沒有老七該多好?這老七不是什么英雄嗎?他怎么不在外邊犧牲了呀!

          老七橫插一杠,輕輕巧巧就把地搶了。用我們這兒的話說,叫“端飛簸箕”。老七不知用哪兒來的神力,端了陳丫的飛簸箕。你還不能問,你一問,就告訴你這事牽涉到省里,你再問,這事怕是就要牽涉到聯合國了。

          老七是誰?老七到底是個什么角色?老七不就是小時候喜歡在陳丫面前臭顯擺的愣頭青嗎?

          我聽了,也摸不著頭腦。只連聲說,老七這狗日的。

          老七這狗日的搶了陳丫這塊地,只裝模作樣去飲料廠,像個領導樣的四處溜達了一圈,啥也不做,開他的酒店去了。也不能問,一問,又說牽涉到省里。就憑陳丫通天的本事,也查不清老七的來歷。

          你說,這老七哪兒來的錢?你說呀,老七這幾年,到底在外面撞上誰了?玉皇大帝?

          我先是說我怎么知道,我比他早離開了將近兩年。誰知道這兩年,他跟哪個王母娘娘勾搭上了?后來我一拍桌子,說陳丫,這年頭,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這事,我無論如何得給你討個說法!

          陳丫聽了,差點沒流下淚來。又強忍著,望著窗外波光粼粼的河水,說,劉樂,你要是想回來,就來我這兒干吧。

          有一天,我真的去質問老七了。老七一聽是飲料廠那塊地的事,突然間態度變得很粗暴,老七說劉樂,你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你最好去把李老頭的事,你爹的事整清楚嘍,老子的事,你少管!

          那一刻,老七陰冷得很,我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心狠手辣。

         

        (八)

          李冬云和龍淑嫻的愛情,也只能虛構了。

          愛情怎么虛構?我不會。我只能根據那些少得可憐的資料,和后來李老頭半昏半醒的講述,一點一點去拼湊。

          比如,山。他們的愛情里,是有山的。我曾不止一次爬到西山頂,去體會七十多年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山頂確實有一個信號發射架,只不過那是一個不知道隸屬于哪個單位的什么信號轉播站,全新的建筑,跟過去的“671”完全是兩回事。甚至,為了契合時代的特征,這里還開了一個類似于農家樂的山莊!肮嗜司唠u黍,邀我至田家”。春天,要是沒有什么事,吃過晚飯,李冬云都會邀上龍淑嫻,順著一條小路,穿過一片樹林,隔著鐵絲網,去看縣城里的萬家燈火。那可真是,“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還有,就是四月盛開在山里的一樹一樹的馬纓花了。淑嫻,你見過開在樹上的花嗎?我想,李冬云肯定會這樣問龍淑嫻的。之后,李冬云會說,我帶你去看。

          應該是一個早晨,霧還沒有散盡,大朵大朵紅色、黃色和白色的馬纓花瓣上還有露珠。龍淑嫻在花的小徑間興奮得大喊大叫,李冬云看看花,又看看她,跟著嘿嘿笑。與花為伴,在一個男人的眼里,那應該是一個年輕女子最美的時辰。

          他們甚至在黑夜之中,都能看見花的色彩?諝馐峭该鞯,沒有一絲光的阻撓,很神奇,李冬云會隨手摘下一朵,說,淑嫻,猜猜,我手里的花是什么顏色?很神奇,每一次龍淑嫻都說準了。不管什么顏色,李冬云都會把它戴在龍淑嫻的頭上;ⅣW髻之時,他們四目相對,看得見對方亮晶晶的眼睛。

          比如,密碼。李老頭昏迷的時候,并沒有閑著,他的嘴里經常會吐出一串神秘的數字,像是一串一串的氣泡,又像是一串一串的嘆息。因為簡單,我全都記下了——1122、3244、5366、7488、9520、1642、3764、5886。一開始,我還以為李老頭是在跟我說銀行卡賬號呢,我以為李老頭臨死之前要把一筆巨大的遺產交給我。這樣的故事不是不可能,要不然,李老頭專門叫我回來干什么?

          后來,我想到密碼時,還是絕望了。其實,我更愿意相信,那就是一串密碼,而且還是李冬云和龍淑嫻之間編寫的密碼,誰都破譯不了。要不然,那就是李老頭跟我和這個世界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們應該是在夏天相愛的吧?好吧,就是夏天。漫山遍野的綠,綠得整個世界沒有一點聲音。山里是清涼的,松鼠又高興又舒服,經常在窗邊沒頭沒腦盯著他們看。這個時候,是敵機轟炸重慶最頻繁,值班最緊張的日子,兩個人眼巴巴瞧著對方,不敢說一句話。

          這事沒有影響他們太久。一天夜里,李冬云趁著看電影的機會,偷偷塞給龍淑嫻一本書?吹氖侵荑碾娪,是《馬路天使》還是《十字街頭》,李冬云記不清了,反正李冬云塞給龍淑嫻一本密碼本。其實也不是什么密碼本,只是簡單的幾句話——我愛你,吃飯啦,早點睡,明天去看星星……等等。李冬云只是在他們工作密碼的基礎上,做了簡單的處理——在相隔的偶數位,都相繼減去一。龍淑嫻一看就會,就感動,就熱烈起來。

          從此,他們的目光只要一碰到對方,都會在桌子上輕敲手指,他們的愛情,就在那間充滿了密電碼與烽火硝煙的辦公室間穿梭。一會兒擁抱、一會兒親吻,一會兒柔情、一會兒海誓山盟……這樣的親昵經常會被密集的日軍情報打斷,他們不得不忙起來。又怎樣呢?你就是來一個機群,也炸不斷他們的情絲。有時候他們就想,這真像重慶的茫茫蒼生,你就是把所有的飛機都調來,也炸不死人們活下去的希望。

          只是,我面對這一串數字,怎么都解不開個中奧秘。一開始我以為是一首律詩,一數,又發現字數不對。律詩是七個字,這是八串數,根本對不上。那么,這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話,翻譯出來,應該是:淑嫻,記住了,我愛你。還是:龍淑嫻,我們結婚吧……好像對,又好像都不對。

          不管怎樣,李冬云和龍淑嫻有了秘密。因了這秘密,他們成了“671”里最不怕值班的人。

          噢,比如,冬天。

          冬天是整個“671”最輕松的時日,重慶進入了霧季。日本飛機這時候暈頭轉向,根本找不到目標。大家笑,說是整個重慶都消失了,弄不好,炸你娘去……所以,整個秋末和冬季,小半年的時間,日本飛機絕少出動,“671”成了世外桃源,就連軍統總部的高級官員,都會過來賦閑避寒。

          李冬云和龍淑嫻常常去看冰花。這兒的冬天斷斷續續,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下雨就來,太陽一出就走;▋簜兛偸巧袭,以為冬天走了,就競相開放?墒,冬天又殺回來。一場霜凍加大雪,就像一滴天上意外滴落的松脂,這山間所有的花草,滿目的嬌色,瞬間就被凍住。紅的、白的、紫的、黃的……

          他們常傾情于這凄艷之景中,龍淑嫻總凝視良久,一聲嘆,回過頭對李冬云說,俱是花的魂。然后對著那凍住的紅,只見她口吐幽蘭,將熱氣呼出,像是要把那魂,暖將回來。

          這個時候,她輕輕哼起了一首歌——“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這天上午,我來酒店找老七。我不管,老七再怎么陰冷狠毒,我都覺得他不是個男人。我說老七,你他媽不是個男人!

          老七一拍辦公桌,說劉樂,你冷靜點。這是商場,商場如戰場。我哈哈大笑,說老七,那么,你是戰場上混不下去了,來商場欺負起陳丫來了?陳丫是誰?你比我還清楚。老七說劉樂,老子當然比你清楚,老子比你清楚一萬倍。我說,那你就把飲料廠那塊地還給人家。陳丫已經為那塊地,虧了幾百萬了。老七說那不行,那塊地是我的。我說,你就忍心看著一個你當初喜歡的女人,被你弄死嗎?老七,做男人,得有胸懷,我不管你有多硬的背景,哪兒來的錢,但是,你總不能這樣,在陳丫面前臭顯擺吧?

          老七一時語塞,眼睛突然紅了?隙ㄊ潜晃掖恋搅送刺,突然暴跳起來,像頭獅子,猛一頭撞開我,奪門而去。

          我跟著追出來,遍尋不見。一間房門一間房門敲開,一層樓一層樓到處喊。我喊,老七,你給老子滾出來!我喊,老七,你他媽不是個男人!

          最后,我來到了總臺,一巴掌拍了下去?偱_都是些帥哥靚女,哪見過這種勁道,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縮成一團。我沖他們喊,你們總經理呢?把你們總經理給老子叫出來!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沒有誰知道我是誰。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種悲哀,跟孤獨一樣。我沖到一旁的水吧里,拖著兩把椅子又沖過來,掄起一把,朝那個亮晶晶的總臺砸去。望著里面四碎的玻璃和那塊被砸出一個坑的四星級酒店的招牌,我又舉起另一把椅子喊,老七,你給老子出來!你要是不出來,老子就把你這酒店砸了!老七,你怎么變得比鬼還讓我惡心?老七,老子看不起你!

          沒多大一會兒,警察就來了。為了控制我,他們下手很重,幾乎像突擊兇犯一樣,把我扭翻在地,還銬上了手銬。

          我被帶到了派出所,推進了空無一人的一間拘留室。一個老道的警察順手就把我一只手,銬在了墻邊的一根鋼管上。我還折騰,問,為什么抓我?那警察說,抓你?這一回,賠都賠死你!你等著吧,先在這兒好好算算賬,冷靜冷靜!

          門關上的一刻,是一陣黑。我適應了好長時間,眼前才亮起來,看得見四面空空的墻和一扇高高的窗子的輪廓。這地方太熟悉,熟悉得我一下就覺得沒意思,不想鬧了。我想起了隋小梅。

          隋小梅槍斃的前夜,是我和老七陪她過的。哦,對了,還有那個女法官。一桌子的菜,就擺在同眼前這拘留室一模一樣的一間囚室里,老七還帶來了他藏在書架旮旯里的一瓶茅臺。

          本來我和老七是沒辦法來的,是隋小梅要見我們。隋小梅對那個女法官說她想見我們,想同我們說點知心話。

          那天,老七還想救她。老七在隋小梅面前吹牛皮,說隋小梅,你只要說,你只要說出這批貨是誰交給你的,誰指使你去拿貨的,你現在只要好好配合我們,你還有機會活。不信,你問問法官,她是我們帶來專門告訴你這件事的。

          隋小梅莞爾一笑,問,李東,李東真的沒事了?我傻乎乎來了一句,李東能有什么事?線索全在你這兒斷了。

          女法官扯了一把我,吼斷我,小劉,你干什么?我還傻著,說,本來就是!

          所以,后來我們再談起隋小梅,老七總是說,隋小梅的死,跟我的傻有關。

          隋小梅就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狠狠喘息一陣后,變得更加平靜。因為喝了酒,臉紅紅的,她跟我們談起了愛情。她說,不知道你們愛上一個人,是什么感覺?我可能不一樣,我愛上一個人,就想為他死。

          隋小梅滿臉的滿足和癡迷,老七急忙說姑娘啊,你才十九歲啊。隋小梅一聽,點了點頭,說對呀,十九歲,我有愛的權利了,對嗎?

          對呀對呀!可是……

          隋小梅那天幾乎什么都沒有吃,怎么勸,她都說,她要空著肚子,她不怕死,她怕死后被李東看見,很難看。

          姑娘呀!你知道,這人世間的愛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樣呀,絕對不是。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囚室的門悄悄打開了,很意外,沒有一點聲音。突然感覺到一個人站在身后,我一回頭,他媽的,怎么回事?怎么是我們隊長?我們隊長像一頭荒野中饑餓的棕熊,悄無聲息,站在我身后。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竇紅宇,中國作協會員,媒體人、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首屆云南大學滇池學院駐校作家。曾有多部長篇小說發表于《十月》《大家》等刊物,并被改編成影視劇、出版成書。多部中短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月報》等刊物。發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

        編輯:高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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