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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賞讀】竇紅宇丨中篇小說《如命蒼!罚ㄒ唬时间:2023-07-11 09:37:12 此文獻給為了共和國犧牲的我的前輩和我的兄弟們…… ——題記 (一) 索性跟你們說白了,我做過臥底。 別指望有人會告訴你們,我在什么地方做臥底,誰派我去做的臥底?這事說到哪兒,都是機密。你們最多只能知道,我到這座小縣城工作之前,就是個臥底。 怎么樣,威風吧?牛吧?嚇著了吧? 可惜呀,我牛個鏟鏟,牛個尿壺,牛個蟲蟲。有一次,老七教訓我說,劉樂,化裝偵查就是化裝偵查,不是你牛皮哄哄說的臥底。臥底是什么?臥底是打入敵人內部,長期潛伏下來。那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我們這,打入是打入了,三兩下就把毒販按翻了。懂了嗎?臥底,那是針對敵人;b偵查,那是打擊罪犯。兩回事,別一天到晚牛皮哄哄的。再說了,你連化裝偵查都抖成那樣,還臥底? 我當然懂了,笑笑,心里委屈得很。 李老頭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一看手機上那號碼,我還以為是推銷房子或地板磚的,就不接。后來打了很多次,我都不接。他媽的吵什么吵?在打麻將呢!一個二十多年不聯系的長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他會給我打電話。 后來我在牌桌上放了一炮,清一色,心里別提多別扭。這個時候,李老頭發了個短信過來,說劉樂,我是你李大爺。我那時正窩火,一眼看成“我是你大爺”,順手就回了一句:“我是你大爺的大爺!”之后,把手機關了。 我那天的牌,臭得很,手氣一塌糊涂,一個勁放炮。連下家都欺負我,一臉的鄙視,沖我翻眼珠,說劉樂,你狗日炮管都放紅了,哈哈哈。我咬咬牙,表面上忍了,心里還是怪上了李老頭。我覺得,就是李老頭這個電話,手氣才開始差的。所以,晚上回來,我又把這個陌生的手機號碼翻出來,打回去。我是想報復報復這個不知輕重、不分場合、不識時務的賣房子、地板磚的。 李老頭的聲音就傳過來。聽上去,很興奮,像是回光返照。因為他跟我沒寒暄幾句,就說,劉樂,我想死了,我活夠了。你抽空回來一趟,有些事,我想跟你講講。我聽了李老頭這話,心里冷笑了一聲,我說李老頭,我早就想死了,可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對吧?李老頭一聽,更興奮,說對對對,劉樂,就是因為你想賴活著,所以,我想跟你講講。我問,你聽誰說的?我活得好好的。李老頭說,我聽你爹說的。 我突然變得無話可說。那天我很粗暴,強行打斷了李老頭的話。我說,行了行了,我這兒忙著呢! 其實,我說的早就想死了這句話,根本不準確,輕了,一點都不嚴重。我爹罵得狠,我爹說,劉樂你就是個已經死了的人!劉樂,你活著還不如死了!劉樂,你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唉,這事還要從我做臥底說起。我這臥底,做得太他媽窩囊。 那一年,我還是個新人,用他們這個行當的話說,還沒起過老繭。太嫩,除了渾身熱血突突冒,什么都沒有。在培訓基地培訓了幾個月,人家問我要去哪個部門,我同其他一幫熱血突突冒的傻小子一樣,拼了命都要去特別行動隊。大家后來說起這件事,都說我那天當著我們隊長的面,把胸脯都拍紫了。 那么好了,你就行動吧。第一次,隊長把我派給老七,讓老七化裝成一個老板,帶著我,打入一伙毒販內部。這任務聽著光榮得很,其實毒販的內部,就在出了門轉過彎再朝右一拐的一條小街上。我的任務,就是跟著進去,給老七當翻譯。 對方是一伙什么人?肯定是外國人。來自哪個國家,肯定不能告訴你們。為了證明沒有吹牛皮,只能透露一點,我在加入這支隊伍之前,考上的是某某大學外語系,學的就是這個國家的語言,F在人家稱為小語種。再透露一點,這個小語種,說“你好”,是“米格拉巴”,帶著祝福和打招呼的意思。最好玩的,是他們把“妹妹”說成“媽媽”,把“媽媽”說成“妹妹”,那么,“爸爸”就叫“呸呸”了。有一次,老子審訊一個強奸嫌疑人,問他,你進去后跟那女人第一句話說了什么?那人說,毛拗。我聽了,沒有辦法,只好用漢語拼音在這兩個字屁股后面注上了音,再弄一個括號,寫上:不要動。把我們隊長看得直抓腦殼,指著審訊筆錄說,劉樂,你弄個括號干什么嘛,不要動在我們這兒,也說毛拗。 我后來常常想,我他媽真是吃錯藥了,怎么會問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你管他進去后第一句話還是第二句話呢,總之,那女人見了他,就是不敢動。我想,這就是我和隊長的別扭之處。 好了,我們就打入進去。一個院子,我們一進去,大鐵門“哐當”就死死鎖上。對方的第一句話是什么,我全忘了。我只記得我進去后的第一句話,說了一聲“米格拉巴”,四周就靜得像墳墓。人家不說話,只拿眼睛死死盯著我。對,就是盯著我。人家不盯老七,就盯我。這讓我后來想起來就覺得郁悶,我問過老七,人家為什么只盯我不盯你?老七很多年后告訴我,說人家看著我㞗。 不一會兒,我就被那伙人盯得抖起來。我想說的是,那是真正的抖,渾身上下每一塊肉都在抖。我是真的害怕了。我承認,我膽小,我的膽子真的很小很小。 接著毒販開口了,伸出手來摸著我的肩,問我,你為什么抖?我一張嘴就說了實話,我說,我害怕。這個時候,氣氛開始緊張,人家摸著我肩膀的手,立刻開始往自己腰上摸。忘了說了,那伙毒販帶著槍。 老七在最危險的時候救了我。老七說,他是我臨時花錢找的翻譯,當然害怕。老七又說,這鎮上,他這樣的人一街都是。最后老七指著我就罵,說你抖個㞗呀! 還“弄拙成巧”了。我索性放開抖起來。后來我發現,我抖得越厲害,人家越不鳥我。 就開始交易?上攵,神兵天降,特警們從四面八方飛進來,那陣仗,像土匪一樣。那幾個毒販,哪兒是對手嘛,撒腿就跑。 本來,關于跑,隊長是叮囑過我的。隊長說,你是臥底,不能暴露身份,你得跟著毒販跑,到時候把你們一齊按翻,這戲才算完?晌乙灰姷阶约喝,迎著隊長就跑過去了。他媽的!哪有毒販朝著特警們跑的?隊長從來沒見過,一看,知道我要壞事,馬上命令,給我把狗日的按翻! 三拳兩腳,隊友們把我按得像塊壓扁的爛鐵皮。隊長這會兒來不及罵我,只悄聲說,劉樂,你給老子掙呀,掙脫了,再跑! 我這回聽明白了,掙得跟真的一樣,三兩下,像匹野馬,一脫韁,暈頭轉向,又朝剛才那院子跑。一口氣跑進院子的小樓上,躲得嚴嚴實實。 也許是躲得太隱蔽,大家找不到我。反正,后來就沒人理我了。我又不敢動,只好在那兒貓著。貓著貓著,還睡著了。等醒來,天已經黑透,我的心里一陣茫然。又餓,沒有辦法,只好掏出手機給隊長打電話。 本來按規矩,執行任務的時候,臥底是不能給隊里打電話的。這成何體統?可那天電話一通,隊長沒有怪我,只在電話里“嗷”了一聲,說,你自己回來吧。我聽出來了,隊長正同大伙在喝酒慶功呢。 我的心里一片凄涼。 我想,他們真的把老子忘了。我后來又進一步想,那真的是在執行任務呀!那真的是戰場呀。他們居然在戰場上,就把老子忘了!要是老子這時候死了呢? 從那個小院走回去的路上,黑漆漆的,除了遠處搖搖晃晃的一盞路燈外,整個小鎮,像死過去一樣。 隊長不這么看。第二天,隊長找到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隊長很鄙視我,說劉樂,我們這兒,不養膽小鬼,你給老子滾吧。當然,隊長后來還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又換了一個角度,想給年輕人一點希望。隊長說,不過,你是第一次執行任務,誰都有第一次,都害怕,以后慢慢的就好了。對不對? 我這時候突然犯起傻來,我說隊長,不對,我是,我是真的害怕。 唉,不說我了,還是說說李老頭吧。本來在這兒,就是要說李老頭的。
(二) 沒有誰知道李老頭是誰。 李老頭從哪里來?不知道。李老頭的家人在哪里?不知道。李老頭有兒女嗎?不知道。那么,李老頭的老婆呢?不知道。 也就是說,從我和老七見到李老頭的那一天起,他就孤單一人。 那時候,我和老七還小,剛剛懂事,七八歲的樣子,我們住在民政局的大院里,我們的爹,都在民政局上班。只是,我爹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營長,威風得很,在民政局當局長。而老七他爹,說來慚愧,在民政局食堂里,掄大勺。 我爹說話,威風八面,一言九鼎。大家都聽他的。李老頭剛剛搬來,我爹就跟大家說,李老頭是個英雄,你們所有人,都要給我敬著他。 大家就不敢亂猜,一心好好敬著這個神神秘秘的人。 一九八幾年,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鄧麗君的歌,李老頭不喜歡,我爹就讓單位的大喇叭,每天早晨放革命歌曲,最多也就放放《祝酒歌》和《我的中國心》。 每天早晨六點半,李老頭就在這樣的歌聲中起床了。 那時的樓,有一條走廊,家家戶戶都看得見。我和老七每天忙著上學,就每天看見起床后的李老頭,用個刷子,勾著腰桿,把床一遍一遍刷。李老頭刷床的時候,眼睛瞪得溜圓,像戴著個放大鏡,床單上任何一點雜物,都逃不過他的刷子。有一次,我和老七路過,往李老頭窗口一瞟,見李老頭坐在床邊,左手拎著那把快禿毛的刷子,右手拈著一根有他頭發長的白毛,在眼前晃,凝神思索,一臉的肅靜。 要是不上學,起晚一點,運氣好,就能碰上李老頭站在門口刷自己。李老頭總是刷完了床,就開始用同一把刷子,在自己筆挺的中山裝上一遍一遍刷。認真得像是在蛻皮。想想,人這一輩子,能蛻幾次皮?這李老頭,天天蛻皮,這就不正常了。李老頭不僅蛻皮,李老頭刷完自己的身子,還洗手。 本來洗手這事,哪個不會?就著洗臉水,三兩下就弄干凈?衫罾项^不一樣,李老頭是洗完手才去洗臉。他刷完身子,捧著一塊用透明的塑料布層層包裹的肥皂,就往公共水管去。那肥皂,要放在他用水專門沖出來的一小塊干凈地方,然后,上三遍肥皂,沖三遍水,每一個指甲縫都被肥皂泡滾過,才放心,才一個指頭一個指縫沖。等這些都按程序走過三遍,李老頭便長吁一口氣,開始洗肥皂,把肥皂上的泡沫用水沖一遍,再一道一道,裹上塑料布。 接著,就洗臉,梳頭。李老頭的頭發,都被他用梳子齊齊梳到腦袋后邊,沒有一根殘留,像個滑溜溜的鋼盔,就是石頭砸上去,都不會傷著腦殼。 我媽和老七他媽,經常湊在一起議論,說這李老頭,不會是有潔癖吧?最后,她們一致得出結論,說這李老頭的潔癖,肯定跟他不娶媳婦有關。 是的,李老頭終身不娶。 李老頭做完了這些,才背著手出門。站在民政局的院子里,這里瞅瞅,那里看看。這家的柴亂丟了一地,他要讓人家碼整齊。那家在搬蜂窩煤,他要拎著笤帚和撮箕,跟在屁股后面掃煤渣。有人把個瓶子扔大門口,他非得追上樓,讓人家折回去,撿起來丟垃圾坑里。還有人,不小心把飯粒撒在水泥路上,他也要勾著腰,一粒一粒拾干凈。搞得一個民政局大院,人心惶惶。 我爹知道了,哈哈大笑,說很好,很好嘛,我看這大院子,被李老頭這一弄,像個新姑爺。 大家就不敢說話,大家就只管他由著性子折騰。 這樣,李老頭和我們,就免不了沖突。 本來,我們正是滿世界撒野的年齡,天王老子都不怕?衫罾项^偏偏背著個手,在我們身后吆五喝六不準這樣不準那樣的,放在誰的身上受得了?有一次,好像是傍晚,我和老七他們正在球場邊上玩板板車呢,那天,陳丫也來了。陳丫一來,就不得了,我們大院里每個帶把的,都像吃了火藥,都沖得猛。 板板車要從一個高坡上沖下來,那么小的車,基本只裝得下半個屁股,有點像現在電視上放的冬奧會雪橇比賽,在一個狹窄的冰道上往下滑,速度越來越快,末了,人還不能掉下來。 我膽子小,不敢沖,萬一要是掉下來呢?老七說,怕個㞗!更何況,陳丫來了,陳丫一來,老七就變得像只雄鷹,一趟一趟,從高坡上往下飛,一趟一趟,在陳丫面前盤旋。陳丫呢,一雙大眼睛笑得撲閃撲閃的,那對剛剛發育的奶子,也被老七板板車上的各種姿勢逗得撲通撲通亂跳。我一看,不行啊,不能讓老七一個人在陳丫面前出風頭,立馬跑回家,跟我媽要了五塊錢,買了五瓶汽水,分給大家喝。神氣,一下子就把場面奪回來了。 那時的汽水,算是高檔飲料,金貴。大家舍不得喝,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抿。抿完,都放在身后的籃球架下,等沖完一趟,又來喝。 可是,板板車沖了兩趟下來,大家發現汽水不見了。到處找,就發現李老頭把我們的汽水瓶子,正一個一個往垃圾坑里扔。扔完了,還教訓說,你們這群娃娃,怎么能到處亂扔汽水瓶子?瞧瞧瞧瞧,一個大院,被你們鬧得烏煙瘴氣! 大家都不敢說話。哎喲,那個心疼喲。 老七說,不行!得給李老頭一點厲害嘗嘗!我說,怕不敢!人家是英雄。老七說,你怕個㞗!莫非想當叛徒?我說,不敢不敢!老七說,那就行動! 李老頭的工作,是守傳達室。平時不準人進去,說是進去一回,他要拖一回地,麻煩。有什么信件,只準站在小窗口拿。這天晚上,老七、我和陳丫幾個,去大街上撿來一大包狗屎,黑燈瞎火,弄開傳達室小窗口,扔了進去。 第二天剛好是星期天,幾個人早早就起來,摸到對面山上的一塊大石頭背后,等著看李老頭的笑話?墒枪至,李老頭像是徹底㞗了,一聲不吭,只拿著撮箕進進出出好幾趟,之后,又拿著拖把濕淋淋進進出出,就是不嚷,就是不罵。 我說,李老頭栽了,認輸了。老七不這么認為,老七看了直搖頭,說,我看,是沒有整到李老頭的痛處。 突然想起來,說了那么多,忘了說老七了。真是的! 老七跟我相反,在特別行動隊,拳快手重,猛得很,出了名的鬼見愁。就是說,毒販見了他,跟見著鬼一樣。 他比我大一個月,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考大學。只是,進了師范大學的體育系,學的是武術,其實就是現在的散打。跟我吹起牛皮來,都是說,我師父是少林寺的幾代幾代傳人,俗家弟子。 陰差陽錯,后來我們兩個又約著一起接受了國家的培訓,一起進了特別行動隊。這樣的關系,我們隊長高興得很,說,好好好,今后,你們兩個就一起執行任務。 隊長說的任務,就是化裝偵查。年輕人嘛,多吃點苦,不會有壞處。更何況,你老七,身手又好,長得又黑,天生就像個毒販。我聽了,在一旁偷笑。其實,老七長得像他爹,廚師,民政局大院里掄大勺的。 老七被笑毛了,罵我,說你笑個㞗呀!老子知道你笑什么,你不就是笑老子長得像土匪嗎?這兒子長得像爹,天經地義!哪像你,長得像你媽樣的,娘娘腔! 老七是真的猛。有一次,一伙毒販,外省人,不需要翻譯,老七一個人打入進去,周旋得差不多了,老七借口出來撒尿,想在那幢別墅旁的公廁里,發個信號給隊長,約好下手抓捕的時間。對方也不是吃素的,老七走到哪兒,都派個人跟著。 本來,這一切很正常,老七干起來,輕車熟路,就像吃碗米線樣的?梢贿M公廁,老七傻眼了。他媽的,那天,我在里邊。 我那天,絕對是鬼上身了。休假,他媽的休到這條僻靜小街的公廁里來了。見到老七,我還笑了笑。老七拼命給我使眼色,我也沒反應。最后,我還使勁抖抖我那撒尿的東西,說,老七,怎么,今天是臥底還是化裝偵查呢? 這句話剛出口,老七一反身就把身后那個毒販撲得死死貼在墻上。一米八幾的壯漢,硬是被老七把手扭得麻花樣的。緊接著,老七掏出槍,頂著那狗日就朝別墅沖進去。 那天,在外圍的隊長根本就沒有接到老七的信號,老七一個人,成功抓獲五個毒販,繳獲毒品31.5公斤。 事后,我好像反應過來,請老七吃飯,那意思,是求老七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老七一口酒下去,說劉樂,老子差點被你害死,你狗日的,欠老子一條命!
(三) 就在李老頭給我打電話的兩個月后,老七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老七說,劉樂,回來吧,李老頭已經在醫院里昏迷好幾天了。李老頭真的要死了。 我喝了一夜的酒,還沒醒。一聽見這話,突然就想吐。還真是,我那天吐得掏心掏肝的,吐完了,就去找我們主任請假。 本來,一個縣的文史辦,請個鬼的假,你爬起來就走,你就是走個十天半個月,也沒人管你。這單位清閑得就像我的處境,沒人理你,這世界上,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你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 所以我不想死,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好歹活著,賴著。你想,這個世界總得有一個人能在你死后為你哭一場吧,要是連這樣的人都沒有,你就不能死,你死了太冤枉,太不值。所以,我特別膽小。我后來跑去找我們隊長,我說隊長,臥底這事,我真的干不了,我還是做一個文職人員吧。 隊長根本瞧不起我,隊長說,在我們這兒,沒啥狗屁文職,面對毒販,人人都得是武松。隊長屁股對著我,連機會都不給,隊長說劉樂,你還是脫下你身上這張皮,滾回去混日子吧,我們這兒,不養㞗蛋! 我很知趣,我說,好,我滾。 當然,組織上不是沒有找我做過工作,對于那些思想開小差的人,組織上還是想盡量挽留。我不干,我跟組織說,我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我想結婚生子,柴米油鹽,甚至,當個房奴車奴阿里巴巴淘寶奴,也比在這兒強。組織上很失望,但組織上也一分為二地看問題,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英雄總是少之又少,房奴和車奴,才是大多數。 那是我來到這支隊伍三年后的事。我被安排到了一個縣城的文史辦,孤身一人,離家三百里,口音都差點變了。但我很滿意,我想這樣就可以一輩子不見老七他們了,我想徹底忘了他們。除了地點,工作也很滿意,清閑,領著一份小工資,按揭買了一套小房子,網購,宅。麻將,吃喝,醉。睡到自然醒,啃到嘴抽筋。 除了這些,偶爾只有我們主任老周會理理我。老周是從交通局副局長的位置上調過來的,升是升了,正科級,可他娘的卻完全是從米籮籮掉進了糠籮籮,交通局,他媽那是多肥的地方。老周鬧情緒已經鬧了很多年。 昨晚的酒,又是老周喊我喝的。 席間,老周發了一通牢騷。老周一來就喝高了,話很多。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肉,感嘆起來。老周先是感嘆這文史辦同交通局啊城建局啊真的沒法比,過去在交通局,光一年吃飯的錢,就抵得上文史辦三年的辦公費。這還不算什么,他媽的這歷史誰管呀?沒人求你,你總不能去給歷史開個后門吧。誰他娘的看見誰不要交通要歷史的。他媽的文史辦連給車加油的錢都要我去交通局協調,還談什么歷史?看來,我這跟路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交通局副局長,怕是連這路,都要上不了了! 老周的一席話,讓我有些興奮,我嘿嘿一笑,說主任,有你的,這歷史和交通,你都能扯一塊。我說是啊是啊,這年頭,誰他媽管歷史啊,能掙到錢,好好過日子,就是創造歷史。老周平時就喜歡聽我這樣說話,這會兒又聽我這樣說,更是來勁,一口酒喝下去,說為什么有人可以在交通局干一輩子,卻要我來跟歷史打交道,我他媽打得了嗎?這歷史是能生條路還是能生個收費站出來?他娘的現在的人,人人都過得有車有房有奔頭的,忙還忙不過來呢,誰會管歷史呀?他娘的為啥要設個文史辦呀?他娘的這歷史就是個蛋! 我說對,就是個蛋! 說到這兒,我心里狠狠打了個冷顫,就醉過去。 后來我一把推開老周,搶著買單,我說我有錢,我說我來這兒的時候,組織上給了我一大筆安家費呢! 所以,老周接過我的假條,又感慨又慷慨,老周說,這些年了,愿意走就走,沒誰找我請過假呀,我都有點不習慣了。接著老周問,啥事呀?要請幾天?我想了想說,三天。老周說三天怎么夠,我批你十天。后來,老周變得有點啰嗦,問,劉樂,多新鮮,你怎么會想起請假這個事?我有點不耐煩,說,我要是死了,得有人知道。 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不是李老頭非要讓我回去一趟,就是因為李老頭要死了,怕別人不知道?坐在火車上,我這樣想。那是一列每個站都要停的慢車,上來的,盡是些背籮、麻繩、編織袋這樣的東西,還有嫩綠的菜、新發的芽、汗濕的背及黢黑的臉……在一個叫格以頭的地方,還上來了一籠雞仔、兩袋飼料。這樣的環境,根本無法思考,我根本猜不出李老頭為什么臨死了,要見我。 那么,第二個問題接踵而來,是因為李老頭那塊肥皂嗎? 那天我們朝李老頭的收發室里扔了一包狗屎,沒有整到李老頭的痛處,我們很不開心。一直想到下午,還是沒有什么好主意。我知道,老七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陳丫在旁邊看著呢。其實我們一群男娃子,都不會善罷甘休,因為我們都覺得陳丫在看著自己呢。這人丟不得。 后來我出了個主意。我說,我們去把李老頭平時洗手的肥皂,給偷出來扔了。老七嗤之以鼻,老七說,狗屎都不管用,肥皂就更不管用。老七這話,表面上有道理,但沒有我深思熟慮。我從這件事后一直認為,老七有勇無謀,而我恰恰相反。所以,老七就該在戰斗一線沖鋒陷陣、威喪敵膽,而我,就應該在后面出謀劃策,殺人于無形,不戰而屈人之兵。 果然,肥皂一扔,真整到了李老頭的痛處。我們是趁著李老頭睡熟之后摸進去的,那時的住戶,特別住在單位里的,幾乎不設防,要關門,也是不鎖死的,輕輕一扭,一推,門就開了。老七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依了我的話,一個人輕手輕腳,摸到那塊肥皂的時候,還聽見李老頭在夢里咂巴著嘴。 第二天一早,李老頭滿走廊嚎叫開來,像只被一槍打在屁股上的獅子,蓬頭垢面,到處找他的肥皂。本來肥皂這東西,誰家沒有,借一塊擦擦,也擦不掉人家一勺油錢。李老頭不干,李老頭非要找到他那一塊,李老頭說他只用他那塊肥皂,說他只有擦過他那塊肥皂,才覺得自己是干凈的。弄得一個院子賠了一上午不是,還搭上了一箱肥皂。 這情景,可把我得意慘了。大伙都高興,都說在陳丫面前,面子掙大了。老七也得意,同我一起,咧著個大嘴巴,笑了一整天。就是頭蠢豬,都看出來是我們干的。 一下班,我爹就結結實實給了我一大嘴巴,打得我三天吃不下去飯。老七他爹一看,更狠,一腳把老七踢到對面的石頭縫里。老七疼得掙不出來,喊,你為啥踢我?老七他爹惡狠狠地說,就是頭蠢豬,都知道是你們干的! 可能真是打到李老頭的七寸了。要在平時,李老頭看見這樣,早就跑過來又拉又勸的。這一次不同,李老頭陰著臉,背著手遠遠站著,眼神惡毒得很。 那么,是不是因了這樣的惡毒,李老頭要報復我們?臨死都不放過我們?我盯著車廂里的一個雞屁股轉,轉來轉去,又覺得不是。 怎么可能呢?李老頭后來對我們很好,常常給我們講好好學習的道理,有時候,還會讓我們盤腿坐在草地上,跟我們談理想。談到了理想,一高興,就教我們唱蘇聯的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這些歌,陳丫最愛聽,總是跟著李老頭唱,弄得我和老七,也不得不跟著唱。 火車到站,已是傍晚,車廂里背馱肩扛的人群,像一條條魚,在縣城如水的霓虹里,悄無聲息四散漂去。 老七來接我,一上車,老七就給出了答案。老七的眼睛紅紅的,老七說,李老頭不想別人,就想著我們兩個。 那個時候,我很驚訝,瞪著老七的方向盤,說老七,你他媽開寶馬啦。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竇紅宇,中國作協會員,媒體人、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首屆云南大學滇池學院駐校作家。曾有多部長篇小說發表于《十月》《大家》等刊物,并被改編成影視劇、出版成書。多部中短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月報》等刊物。發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 |